第30章 49
身份一被点破,宁逊先是下意识绷紧足腕,作出随时离开的姿态,紧接着才反应过来自身所在,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用放松些的口气道,“是我,你认得我?”
“空翠山主开了尊口要找的人,如今天下还有谁不知道你的名字。”
宁逊闻言,神色略有些僵硬,一时没有应声,店主便又道:“你想买化形丹,是为了躲他?”
宁逊目光斜落,沉默片刻,只说:“可行么?”
元无雨单是放话要找他,不过三个月间,他便已被逼至近乎走投无路的地步。
只因元无雨并未言明找他有何缘由,就连他宁逊是得罪了空翠山主,叛出师门之类的谣言大起之时,也没有任何澄清——几如默许一般,令四界好事者、慕赏者、欲讨好凌苍者,对他的围追堵截愈发凶猛,不乏阴损招数。
宁逊哪里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初时轻信旁人,险些被废了手脚,三个月流亡之后,虽心意坚决如旧,只是长久以来毫无喘息之机,精神实已濒临极限。
山穷水尽之际,他恍然想起当初在兴州客栈中木昧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前来幽都,竟真的找到了木昧所言的小店“白蝉”。
元无雨修为超尘,拟形术至少还能仿造原主气息,内有精魄时,足以以假乱真,而化形术仅能变化形貌,或许瞒得过普通修士,却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尤其是在目下,他似乎已不愿再糊涂一次的境况中。
问出这句话时,宁逊心中早已明白,只是着实万策俱尽,哪怕一线希望,也不愿轻易放弃,
却闻那店主未多犹豫便答道:“有何不可?”
他答得爽快,反叫宁逊一愣,店主见状奇道:“木昧单叫你来,却没告诉你小店做的什么生意?”
见他不语,店主便笑了:“客官,你知不知道白蝉是什么?”
宁逊道:“白色的蝉,是新蜕的蝉么?”
“不错,幼蝉出土,浑身金色,称为金蝉;初蜕金衣之际,裸露白色皮肉,故而称为白蝉;白蝉经风展翅,遍体生出黑壳,便最终成为黑蝉。白蝉,既非幼蝉,也非成蝉——是二者之间短暂的混沌。”
店主得意地说:“小店的化形丹可不止变得快药效长,其妙处,是能让你停留在两个‘相’之间的混沌里,既非本相、也非伪相,无从观测、无法辨别,哪怕空翠山主来看,也是一样。”
宁逊闻言,双眼一亮:“一颗化形丹,能管多久?”
店主竖起一根手指,又竖起一根:“十二个时辰,只是这丹不能多用,恐怕丢了本相。”
“一颗足矣。”宁逊面上才泛出喜色,紧接着想起什么,却又是一僵,“只是不知,这化形丹……什么价钱?”
“价钱好说,”店主笑道,“木昧于我有救命之恩,抵一颗化形丹,绰绰有余。”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奔走喧哗之声,远远的似听有人呼喊“空翠”。
店主将一颗赤色丹药倒在宁逊手心,诧异道:“来得这么快?”
宁逊身形已然紧绷,甚至不及好生道谢,便拉起斗篷,迅速离开。
丹丸匆忙滚入腹中,他才想起来还未问清用法。这时也顾不得回返,只在心中默愿,尽量变个老怪丑陋之貌,魔息化在丹田,微有灼痛,体貌亦随之变化起来。
宁逊微微松了口气,向城门方向疾步而去,果然见到幽都浊黑的夜气之中,一道亮眼的新翠冷然立在城头,凛冽杀意压抑凝着,宛若山雨欲来。
三个月以来,元无雨一直追得很紧。
宁逊前脚到哪儿,他后脚便赶上,从容不迫地注视着疲于奔命的宁逊,宛若注视着掌心的猎物,不曾收拢五指,只是在等他自己投降。
这般冷漠的执着,却比形于颜色的怒火更叫人觉得恐怖而无终尽。
宁逊饱受折磨的精神已经形成了望见那抹翠色便会战栗的习惯,强撑至今,大概也只是不愿低头。这时白蝉的化形令他心中多少有了点儿底气,便强定心神,混在魔修中若无其事地向城门走去。
有十二个时辰,足以彻底摆脱他。
仙魔虽不两立,概因斩尽杀绝自损亦重,长久以来也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以致有了幽都鬼城这般的存在。而今元无雨只身挑来,想必城主也甚觉头痛,一道黑风似的守在侧畔,元无雨不知说了些什么,他面色稍霁,随即飞身立在城门之前,呼喝往来魔修排起队伍,供其检阅。
宁逊又将斗篷拉低了些,夹在魔修队中,向城门缓缓挪移。
所幸元无雨身为剑修,神意之中正气罡烈,能令魔修天生畏惧,在奇形怪状、瑟瑟发抖的人群里,步伐略有些虚浮的宁逊并不算引人注意。
愈近,心跳愈是剧烈,喘息变得困难,几乎已经控制不住两肩起伏的幅度,他低着头,拖着刻意作出蹒跚之态的步子,终于渐渐行至那抹翠衫脚下。
“慢着。”
即将擦身而过之际,头顶冰冷声音忽然降下,一瞬之间,宁逊的心几乎提至喉咙,他没照过镜子,不知自己现在是何容貌,只能强自板出木然神色,抬头望去。
三个月……或许是更久以来,他第一次这么近地凝视元无雨,他仿佛没变,又像是变了,曾经逍遥洒脱的竹里仙人眉目之间笼着一层深沉郁色,一双清湛凤目肃起了飞扬的尾梢,看起来更像两把蕴着戾气的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