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她愕然瞪向裁缝,苍白的脸色不知不觉中被池水热气蒸得通红。脸上太烫,心里话便不由自主地打了转弯,奔向那言不由衷的逃避。
“你……你要是想我给你梳……我可以给你梳……”一向伶牙俐齿欺负裁缝的唐老板,倒磕巴起来,眼神垂下,躲入一汪波光里。
“你这是偷换概念。刚刚你……因为……所以……不是我想不想你梳,而是你想不想梳?”
你来我往这么久,都说不清是谁在逃避。唐书没想到平日在唇枪舌剑上总占下风的裁缝能一举指出她偷换概念的本质,心下更加惊愕,罕见地嘴笨起来。
“刚刚我……”
“刚刚你?”
“刚刚我……哎呀,我是亲了你!你要是觉得亏,可以亲回来嘛!”
可是裁缝不觉得亏。被别人欺负她委屈得止不住泪,唯独被唐书欺负她不觉得亏。她若有所失,唐书必有所得,这便不叫亏。
可现在不是亏不亏的衡量,也不是她亲与不亲的得失。关键在于,唐书又一次逃避的那个问题。
“唐书,你是不是想给我梳同心辫?”此时再问,裁缝眼中泪光又闪,几乎是央求着看向唐书。她不信,唐书会又一次作弄她。
“我……”世事总是这么矛盾,才在刹那前,唐书还暗自期许裁缝能明白几分她的心意,可如今被直接了当叩问,她却答不出一个是字。
“你说啊!”
“只要你愿意……我想梳……”藏了多年的心里话被生生挖出,唐书只觉得一时心疼得窒息。疼痛杂糅了忐忑和焦躁如浪般向她打来。她忍不住捂住心头,大口喘息:“苏星逢……我喜欢你……很久了!”
裁缝双手捂脸,哽咽难言:“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你老是说我笨……你才笨……”她张开手想擦泪,又忽地跌入身前的柔软怀抱。
“对我来说……”唐书紧紧搂住裁缝,不舍得她再妄自菲薄:“你是世上最好的裁缝,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你你……你还是讽刺挖苦我吧。你不挤兑我我都不习惯……”
“……苏星逢,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寻思我们两都这么笨,就别出去各自祸害别人了……”
“你这话……我当你愿意了哦!”
“我考虑考虑,明天告诉你。”
噗……唐书在裁缝肩上笑得心结尽解。她知道自己多年夙愿今夜就要得偿。
“好……明天我再问你。现在嘛……客官,还要继续搓澡吗?”
“不搓了,我困了。”
“今晚就在我这睡吧……”
“嗯。”
池水,慷慨地焐热了两颗心,便独自凉去。裁缝换上唐书的睡衣,被唐书安顿在她床上躺下,眨眼便呼呼睡去。唐书则脱了湿衣重换睡袍,为裁缝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掩门出去。出了卧房,她又去了书房。通亮的蜡烛还未燃尽,簇拥着书案上那一沓书稿。唐书在案前坐下,随手一翻,翻出写有最终回标题的满页字句。她皱眉凝思片刻,突然眉目顿立,拍掌在桌,清秀的脸庞上溢满愤懑和决意。她翻到书沓中间纸张,提笔蘸墨,把手翻之处后面的章回标题通通划上删符,又抽出空白纸张,写下要插入的新笔墨:
一方斋欺世盗名,夺衣袍浑水摸鱼。
第四十八章
不知时辰几何,裁缝迷糊睁开眼睛。
眼帘展开的是有朴雅雕纹的老木床顶、还没燃尽的四周蜡烛,还有间或被钻进窗缝的清风顶起的淡蓝窗布……
裁缝半梦半醒,还没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喃喃回味出脑海中过于真实的奇妙梦境:“咦,真是奇怪的梦……”
“嗯?梦到什么了?”昏暗中身边有朦胧声音搭茬,裁缝便很顺畅地有问有答:“梦到小书要给我梳同心辫……”
“嗯,那你梦想成真了。”
“啊……唉呀妈呀!”裁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躺在哪里,身边搭话的又是何人。她腾腰打挺坐起,脱口喊道:“唐书!”
“干嘛……”唐书揉动困乏的双眼疲倦地望向裁缝。她看似忙完了,已换上乳白色的宽松睡袍,眼圈黑重,好像才躺下。
裁缝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她张望四周,确定自己是睡在唐书床上。睡前发生的种种像烧热了放流的池水,一下子冲进她眼眸,历历在目。千头万绪涌在唇边,却问出一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现在……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天亮了。”
“我睡了这么久啊……你不会还没睡吧?!”
“嗯……所以你要么躺下来接着睡,要么闭嘴。我困死了。”
可是裁缝睡了一觉,正是神清气爽时,并不想睡,何况实在有疑惑需要立即确认。
“小书……你昨晚是不是……说想给我梳同心辫?”
“嗯……”唐书闭目,如实哼唧,满脸写着乖乖睡觉四个字。
“可是……可是……”裁缝紧皱眉头,陷入多此一举的自我纠结中:“记得小时候,你教我的古文有说:鸟鸣嘤嘤,树冠有阴。我有好友,梳辫同心。好像……好友,偶尔也可以梳同心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