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怀柔县学神偷奇案(二)17
句羊着实是怪人。入学这么多天,他不和任何人来往,话都没讲过几句。只有祁听鸿打招呼,他点一下头,有时回一两个字。祁听鸿提着食盒,招手道:“句兄,吃饭了么?”
句羊朝号房方向望了一眼。祁听鸿和他相处这些时日,已经能够明白他打哑谜。意思是讲,没吃,正要回去。祁听鸿掂量食盒,笑道:“句兄,你别告诉教官,一起吃罢。”句羊停下来等他。
祁听鸿头一回进他房间,果然和金贵说的一样,铺盖文具之外,不再有别的东西。句羊把砚台扫到一旁,搬进来一张板凳,半边桌子分给祁听鸿。
祁听鸿打开食盒,端出来半只肥鹅,金黄蜜汁脆皮,老卤水卤过鹅肉,肚里填八宝糯米饭,咸甜口,可惜被金贵拿走鹅腿。祁听鸿恐怕他拘束,推推碟子,推到桌子正中央,说:“句兄不要客气,这半只大鹅,我无论如何是吃不完的。”
句羊看他一眼,把县学伙房打来的烂菜叶子,也推到中间,说道:“祁兄也不要客气。”
祁听鸿不愿拂了他好意,挟了一条菜梗吃。这东西省盐省油,还有一股死鱼泥鳅腥味,像吃水草。句羊说:“难吃吧。”
祁听鸿不知道怎么答好。句羊给他夹一块鹅肉,自己夹一块,说:“你请我吃鹅,我请你吃青菜叶,真过意不去。”祁听鸿忙说:“哪里哪里,和句兄吃饭,比较舒服。”想了想,又说:“要是和别人吃饭,他们行一个‘飞花令’,‘飞鹅令’,我当真遭不住。”
句羊吃饭的时候,做到一半“食不言”。嘴里嚼东西时绝不说话,咽下去才说:“飞‘鹅’字,那当然是‘鹅,鹅,鹅。’你要接什么?”
祁听鸿睁大眼睛,看看句羊,看看筷子,说:“句兄,你……你在讲笑话么?”句羊表情,古井无波,根本不像讲笑话。他慢条斯理,又咽下去一片鹅肉,才笑了一笑。祁听鸿简直不敢相信。
没过几天,学里发生一件大事。夜里教官巡查号房,敲祁听鸿房门。祁听鸿害怕抽背课业,本来打算躲着装睡,但那教官再三敲门。祁听鸿只好开门问:“有什么事情?”
那教官伸头进来,看了一圈说:“祁友声,你房里有没有丢东西?”
祁听鸿不解道:“没有。怎么问这个?”
教官说:“好几人东西给偷了。往后出门,记得把门锁挂上。”祁听鸿道过谢,那教官转去敲他隔壁房门。
第二天午课,祁听鸿听见别人议论,说,怀柔县今科的小案首蒋稚,十两银子放在号房里,被偷得一干二净。陆陆续续还有许多别的学生,号房没有书童守着的,丢钱、荷包、玉佩。祁听鸿起了好奇心,问:“这是怎么进的房间?”
其他生员当然也不知道。蒋稚认得祁听鸿,过来和他说话,说:“赤膊秀才。”祁听鸿说:“别这么叫我。”蒋稚道:“你不是好奇末?我中午回到号房,门关得好好的,钱却不见了。”祁听鸿问:“书童呢?”蒋稚说:“睡着啦!我也不好苛责他么。”祁听鸿道:“那你还吃得起饭么?实在饿得慌,可以来找我。”
说起来,蒋稚和祁听鸿,在柳府宴会还有些过节。蒋稚好奇道:“赤膊秀才,你当真这样好心?”
祁听鸿笑道:“我不跟小囡一般见识。但你要再这么叫我,我就不管你啦。”
蒋稚眼珠转转,说:“我也不须你管。我近来和谢誉玩得好。”
蒋稚以前说,等做了官要有人帮衬才好。他口中这个谢誉,是谢尚书家小儿子、县学里有名地头蛇。其他人早课点卯缺席三天,立刻就要挨罚。但谢誉平时无心读书,成月不来,或者大摇大摆出门去玩,教官、学官,一切人都管不着。反正尚书家大业大,将来谢誉随便捐个官做,或者干脆做一辈子纨绔,轻轻松松的事。
但谢誉和一个吃韭菜盒子的小囡,如何玩得到一起呢?祁听鸿多问一句,道:“他没欺负你罢?”
蒋稚立时着恼:“当然不欺负我。”
祁听鸿只好道:“也是。你是案首,寻常人欺负不了你。”
蒋稚十分受用,笑道:“赤膊秀才,你还会说几句好话。”祁听鸿不睬,蒋稚又道:“我卖你一个乖。虽然偷我东西的人,藏头露尾,但我已经猜到是谁了。”
祁听鸿奇道:“是谁?”
蒋稚一笑,说:“听到名字,你要怪我。这人和你走得蛮近。”祁听鸿心想,自己在县学根本没有朋友。除了时不时和句羊吃饭,多数生员对他都爱答不理。谁和自己走得近?蒋稚道:“这个人就是句羊。”
祁听鸿吓了一跳,说:“你不要乱讲话。”蒋稚道:“我说了嘛,你听到名字,就要来怪我。等他偷了你的东西……”祁听鸿打断他,说:“你乱猜乱讲。他偷你东西作甚么?”蒋稚道:“偷我银子,还能作甚么。大家都清楚,他家里没钱,房间空空荡荡。等他偷到你头上,你就知道后悔啦!”
也不知道蒋稚到底同多少人说了这事。整个下午,祁听鸿总能听见别人在讲,句羊如何如何,走路静悄悄,拿一根纳鞋底的粗针,插进锁孔一挑,能开一切锁。句羊坐得离他远,和往常一样,腰背笔直,微微低头看书,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今天午饭时间已过,祁听鸿找不到理由跟他讲话。
这天深夜,祁听鸿脱掉外衣,上床睡觉。这个时分的县学,除去真正废寝忘食的几个生员,别人早该睡熟了。半梦半醒间,祁听鸿听见“喀拉”一声轻响,隔壁句羊的房间,门闩拔开,心想:“莫不是那个小贼,半夜出来偷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