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61
那是看着自己养出来的孩子,最终还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在泥沼里越陷越深的无奈。
再后来,先生让他伸出手来,郑重地将一个物件儿放在他手上。
他惊喜地摸了又摸。那是一把寒铁精淬的匕首,黑檀木的剑鞘上歪歪斜斜刻着小瞎子三个字。
先生送他这把匕首,举世无双,却未开刃……
或许是想要他这辈子都不沾血腥,要他一辈子心如皎月。
可后来,这把匕首仍然被磨成了一把利刃,以最深最重的角度,插.进了不同人的心脏中。
连楚荆的龙椅旁,堆着尸山血海,森森白骨。要他这个皇帝,该怎么一身白衣……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连楚荆每晚都独自坐在帝王寝宫,轻轻地抚摸着那把匕首上歪歪斜斜的镌刻。
他甚至能在恍惚中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剑气一出光寒九州,却在微光摇曳的烛火下,笨拙不知所措地将自己所有的不甘与期待刻下……
那人的身形面庞模糊不清,连楚荆拼拼凑凑,却无论如何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心上人。
他也想一醉方休,可他不敢喝醉——醉了的代价他负担不起。
没有先生,没人能让他踏实做个孩子。、
他只敢清醒地堕落,一边深知先生回不来了,却还是将自己困在那个自己编造的美好梦境中。
在心脏一阵强过一阵的剧痛中,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要的根本不是报仇,不是皇位,而是先生能陪着他一起,相立于顶端……
鲁朔曾无数次劝他走出来,放过自己。
可连楚荆怎么能走,又怎么敢忘。
他恨赵景玄杀了他先生,却其实更恨自己。
恨自己的执念和贪婪,又恨自己自不量力。
杀先生的是赵景玄,递刀的却是他自己。
是那个说要陪他一辈子的小瞎子却将他推入了深渊……
连楚荆觉得自己的眼前再一次模糊一片。
漆黑中从心底钻出恶鬼,将周遭都变成了炼狱,森森白骨自四面八方破土而出,叫嚣着抓住他的踝骨,拉着他坠入阿鼻……
连楚荆觉得自己大概在颤抖。
他仿佛溺死的人渴求最后一根稻草,拼命想抓住些什么,身体却僵硬地不能动作。
心中像是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恰如以往任何一次一样。
在像是被汹涌海水包围的强压下,心脏一阵阵发紧。他无力反抗无计可施,只能任由黑暗自破口而出,将他包围吞噬……
“公子,公子,阿楚……”
自弱渐强的呼喊轻柔地在耳边响起,有些不真实。
连楚荆却觉得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每一声呼唤都远得似乎来自天边,却又近得唾手可得。
像是自远方冉冉升起的佛光,又像是曾短暂存在他生命中却最终疲于黑暗中的光彩。
连楚荆拼命想要触碰,想要汲取些许的温暖,却颤抖着蜷在黑暗中不敢伸出手来。
他怕得到,怕失去,更怕让光明中沾染污杂。
他轻轻蜷起身子,企图以最脆弱的躯体将自己保护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手背上被轻轻抬起,而后错不及防被覆上——轻柔而带着些微微的湿润。
一缕发丝划过,那人的唇深深印在上面,连带着挺翘的鼻也抵在他手背上。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对方的体温顺着微微颤抖的唇鼻不遗余力地传过来。
温热的呼吸形如有质,在冰川上凿开一个小孔,如清晨的阳光洒进波光粼粼的海,以燎原之势温柔强硬地到达海底,将苦涩和冰冷驱散一空。
连楚荆原本便不清晰的意识在这样温柔的波涛下层层打着转儿,身体几乎无意识地舒张开。
连楚荆的眼前短暂地出现一道强光,一个男子顺着光走过来,目光只从指缝中透出去。
朦胧渐近中,那男子的脸却渐渐清晰,鬓若刀裁,鼻如葱悬,一双眼中盛着融化冰雪的温柔笑意。
——可这是那张脸上永远不会出现的表情,或者说,永远不会对他……
青天白日下他都能扯下一块遮羞布,将自己的真实所想遮个清楚。
然而在梦里,在他被迫撕下伪装的独处角落,他却只能任由最深的想法无法自控地溢出。
因为在他最渴望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时,这只手的主人竟就是亲手将阳光隔绝的人。
他的噩梦,他的尖刀,他无法束缚而被反噬的巨兽——赵景玄。
而他可悲又可笑地,满怀着期待地……伸出了手。
在被抽离漆黑深海时,连楚荆觉得有什么别的也从心中被生生抽离,而后噗通一声落进了海底深处……
*
连楚荆睁开眼时,抱着他的臂弯正微微发颤。
一滴滚烫顺着深深吻着他手背人的直鼻砸下,在两人相触之处洇开一小点湿润。
手背上像是燃起了火,一路烧到了连楚荆心里,将原先才长出了一些发绿的嫩草烧成了灰烬。
连楚荆轻轻闭上了眼,他的唇抖得不成样子,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