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418
方济之将声音压得极低,李泉香并未听见。
他依旧垂着头,抠着自己青灰色的指甲:“那之后,我被杜侘带回牢笼。本以为会和其他孩子一样被送去泰山做人祭,但出发后的第三天晚上,杜侘突然趁着其他孩子入睡时将我打晕带走,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看中了我八字特殊,又与他相合,想将我炼作僵尸以供差遣。”
炼制僵尸并不困难——至少杜侘最初是这么想的。
这孩子在临要逃出生天时被信任之人背叛,他再稍稍施加些折磨,怨气不就够了?
可偏偏李泉香自幼受父亲叮咛,将“医者仁心”记得最深。
他在挣扎时看见那些乡亲的家人同样被俘,督查办军官的弯刀就架在老幼妇孺身上,他凭何要求乡亲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被斩,也要保住他一人的性命?
就算真保下来,他日后怕也无法活得安生。
思来想去,他唯一能称得上“怨”的,也就只有永帝父女,最多再加上用尽酷刑折磨他的杜侘。
可这些怨气又比不上他对父亲的担忧:他爹行医在外,总有回乡的一天。到那时,该如何面对空荡荡的院子,如何面对那些乡亲?
他想啊想,忧虑竟比怨气更盛。
“杜侘等了将近一年,也不见我身上的怨气达到他想要的程度。”
永丰三十三年,杜侘终于耐不住等待,预备在他的生辰日借子时阴煞之气,将他强炼为僵尸。
他被粗暴地塞进泡尸瓮,埋进乱葬岗里。在生死间本能地挣扎之际,想得最多的除了父亲,居然是若自己化为僵尸,爪牙所带的尸毒算不算一种毒症?如果算,那大夫能不能医?
若是不能,他还是莫要变僵尸为好。大不了也就是一死,死后还能投胎转世。
他抱着这样纷乱的念头在层层黄土下时昏时醒。有时难受得熬不过去,只恨不得能立即一死了之。可在此之前,他已被杜侘炼制了将近一年,身体介于生人与死者之间,活埋对他来说只是难熬,却没法立即要了他的命。
熬到最后,他只期盼着死亡来临,带他解脱,杜绝他化作害人的僵尸。
“原本炼制该失败的。”李泉香盯着自己青灰色的指甲说。
可在他即将解脱的最后一刻,一股强烈的怨气陡然涌来,一潮接着一潮,冲刷得他所剩无几的神智霎时崩溃。他在那涛涛怨气中听见无数熟悉的声音在哭、在笑、在痛骂:
“李橘井!扪心自问,倘若你站在我的位置上,那杜侘捉了全村上下老幼妇孺,抓了你的儿子,你会不会为了保一人,眼睁睁看着所有人去死?!你有恨,冲我来报复,为何要将整个村子的人都害死!”
“唉……是老身连累了大家啊。我一把岁数,早就该下去了,偏偏还活着,被那杜侘抓去做了人质……我要是死得早就好了!如今连累得大家……”
“呜……娘,淮儿难受,淮儿是不是要死了?”
他在最后的关窍因这些絮语而心志失守,怨气一潮接着一潮将他吞没,又被奇淫巧术炼化做一枚阴珠,梗在他的咽喉。
再然后,他失去了意识。
或许是怨气太重,混淆了记忆,也或许是他本能地不愿接受那个一贯温良的、会在橘树下年复一年地教导他何为“橘井泉香”“医者仁心”的父亲竟会做出害死全村上下这样可怕的事,再度醒来时,他忘却了前尘,只茫然地在京都游荡。
都说归乡是人与鬼神的本能。可他在京都孤孑地游荡了五年,从未想过还乡。或许便是在内心深处,还记得那一日将他淹没的冲天怨气,记得自己早已无乡可还了吧。
小灵猫在远方咪咪叫着,似乎在招唤众人。
顾长雪沉默地看着白木深低声安抚李泉香,片刻后举步走向小灵猫的方向。
方济之几步追上来:“你说要来李家村的时候,这小家伙可还没缠上白木深非说要跟来。谁也猜不到他会突然恢复记忆……那你之前说要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弄堂里立的新郎衣冠冢里,衣物都是崭新的。”顾长雪在一栋黑灰色的屋宅前停下,“你说过,各地瘟疫兴起的时间总落在某个固定的区间内。按郭辻说的过往可推,这所谓的固定区间,大抵就是李泉香的生辰之后。”
“李橘井既然是个这么有仪式感的人,每年都会在李泉香的生辰日散播瘟病,又怎么可能不年年拜祭他?”
“弄堂衣冠冢里的衣物明显是今年才置备的,那在今年之前呢?他在何处祭拜李泉香?他会把墓建在哪里?”
他抬头望向眼前的屋宅。只见铸铁的大门紧锁着,四处褐锈斑驳,藤蔓攀援。机关处额外挂上了三条粗重的锁链,将院中的一切层层封锁。
颜无恙默不作声地上前摆弄起机关和锁链,方济之则闲极无聊似的继续絮叨:
“郭辻说杜侘到死都不肯说私吞的人祭被藏在何处,只怕那家伙一直在等僵尸炼制成功,借机脱困。可他最终还是死了,李泉香也没有暴露,那边说明他死在小僵尸炼制成功之前。倒是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