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7
声音虽陌生,但不难知道是亲王。竟然是亲王。乔秉居叠在身前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紧张,她暗暗吞咽一下,说:“多谢殿下垂问,京城六易居的神都水席果然名不虚传。”
在朝廷之外,无关国事,她不想用“辅国”称呼这位,这两个字太重,太重太重。
隔着一个院墙转角,能听出亲王温醇话语浅带笑意:“方才至折屏那边没见到你,在躲什么?”
亲王是何时察觉的?又是如何发现的?乔秉居紧张到心跳加快,生怕自己试图窥探至尊亲王的心被发现,磕磕绊绊须臾,她捏紧手指,低声唐突问:“殿下可准备好走出此地?”
亲王一愣,竟也跟着也问自己,是啊,准备好了么?似乎是没有呢,可至今有哪件事是等自己准备好了它才来的?没有的,事情要来,从不会管你是否准备妥当。
问声落音须臾,冒犯尊上的臣子家眷准备屈膝跪地等待斥责,转角处却温温和和伸出来一只手阻拦下了女子准备发生的动作,这是只形状秀气的手,手上托着方青帕,帕上放着两块莲花形状的小糕,亲王说:“六易居的九辫莲糕,尝尝?”
乔秉居先是愣怔一下,后才双手接过亲王手中小点,日头彻底落下去了,巷子遮在黑暗中,冷风不断阵地打在身上,女子低头看着手中已经看不太清楚具体形状的九瓣莲小点,无声笑了,“是妾驽钝狭隘了,多谢殿下指点。”
巷子外往来纷乱,辨别不出亲王脚步声是从何处远去的,乔思明驾车过来时巷子口只有乔秉居在,接上妹妹乔思明便抓紧离开了,天太冷,在外多待半刻都难捱。
乔家马车走远,亲王顺手从路边买下一串冰糖葫芦,想起那日拽自己乘车的小童,今日亲王在席见也又再见到的,乔氏女之子。
父亲西去时自己比那孩童年纪要大,时大行皇帝灵柩设在崇仁殿,崇仁殿宇那样高,冬日夜风那样冷,年少的亲王无人管顾,是大哥带着亲王仔细照顾,几乎寸步不离,后来大哥登基成为皇帝,仍然把亲王带在身边呵护教养。
父亲走了,是大哥把没人管顾的亲王带大的。
大哥如何养大的自己,亲王自然也要如何呵护幼侄长大,为不让侄儿害怕,亲王要连夜进趟宫城见天子,宫门下钥也不怕,亲王手中先帝所托摄政金印可开天子九门十二宫,亲王要把今日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少年天子讲清楚,半刻都不能等。
天下事如万人心,变数太多。
是夜亲王入宫。这日夜里,丞相府上灯火通宵未灭,这日夜里,三师官邸谋士尽数聚集,这日夜里,京师数万人心惶不安,这日夜里,受天地亲君师教养十载的少年天子,第一次真正见到世界在眼前崩塌的样子。
次日无有朝议,近十位重臣手拿奏本力请入中,少年天子在日常处理政务的光明殿宣见诸公,亲王也着飞龙袍翼善冠在侧。受拜,赐座,上问:“不知诸卿所为何来?”
一问罢,在坐诸公面面相觑,竟没人敢率先开口,从宫门下一路怼天怼地怼亲王直怼到光明殿外的国朝重臣们,此刻觉得殿内这叔侄氛围与他们预料的情况截然相反。
诸臣不言语,少年天子说:“如此,朕昨夜读书生出疑问,连学问博厚如小皇叔都无从解答,朕便想请诸公为朕解惑。”
两派元首都不在,诸臣目光纷纷投向三师党重员督察院首李君立,李君立满脸“看我作何”之色,将视线回投给对面礼部尚书兼龙图大学士于惠,众人目光随之投向于惠。
年过半百的于大学士嘴角总向下瞥,伴着同样往下耷拉的眼角以及清瘦得往里凹陷的脸颊,十足十一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苦涩相,被诸同僚与天子盯得迫不得已,小老头抻着脖子说:“请陛下垂问。”
少年天子说:“汉书云,‘千夫所指,无病而死’,论语又云‘君子坦荡荡’,朕想不明白,既然君子坦荡荡,受千夫所指时他也会无病而死么?若不会,那是汉书之错么?总不该是衍圣公言有谬误罢?”
十岁孩子,即便贵为天子,学四书五经习治国理政时脑子里想法仍会天马行空些,时常与那些思维固定循规蹈矩的成年官场之人截然不同,这不,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愣是被这孩子给牵牵扯扯放到了一处比较。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饱读圣贤书的尚书学士信口拈来就能答之,但话到嘴边于惠犹豫起来。于惠心想,穆和风是个十岁孩子没错,但他更是五岁登基,受三帝师倾注毕生心血教导,得摄政端王携百万王师辅佐的天子,少年天子!
皇帝的问题于惠不能接,在坐大臣都不能接,这不是问题,是明晃晃的千里平地拉弓射鹿,这个时候提这样个问题,但凡有人敢做出半字之回答,那么接下来无论会出现哪种场面,将都不是诸臣以及其各自首脑想要面对的。
少年天子这是打算要护着亲王了,少年天子将诸臣这一军将的甚是漂亮。
值此沉默之际,大内代总管太监正鉴从外面进来,不急不缓在皇帝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少年沉静的神色露出隐约不悦,转述与在坐说:“大理寺来报,获嘉书院夫子刘盟之先生不堪牢狱刑罚,在狱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