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妻姜芙_分节阅读_第17节
湘云山乍一听此名,还以为是个山清水秀之处,到了才知,是一片荒山,行近一路也不见人烟,连小兽也不曾见过一只。
午时天气炎热,崔枕安命人按地图去寻坟冢,可他总隐隐觉着,这里不像是埋人的地方,在未见到坟前,他仍对此事抱有一丝转机,或是路行舟那小子浑惯了,闲着没事同他扯谎,或是旁人弄错了,那所谓已死的姜芙不过是与她同名......
一夜静思,他始终不愿相信那个活蹦乱跳身康体健的姜芙竟能死得这般轻易。
然,还是方柳最先跑过来同他道:“启禀太子殿下,找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吾夫枕安,初唤我名,姜芙 。”
仅此一句,将他先前心怀所有的侥幸全部打散,连一点都存不下了。
他心口一颤,胸中翻涌,似昨夜那股绞痛之感的前奏。
山下无路,他着一身玄色长袍立于半人高的灌木丛当中,明明烈阳当空,他仍觉着脊背暗暗发凉。
这滋味儿很不好受。
他双目空茫,望到前方却无焦点,日头刺眼他亦不躲不闪,迟了稍许才开口问道:“在哪儿?”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个不起眼儿的土坡,被杂草埋了,辨认了许久才寻到。”方柳轻飘飘的一句话反而显得姜芙的下场更惨了些。
崔枕安出身贵族,自小亦见过家族丧葬,无论男女,哪怕是高门院中哪家的庶出或是妾室都得以善终,皆得厚葬,他着实想不出被杂草相埋的土坡是如何胡乱葬着一个人。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崔枕安下巴微仰,喉结微动,终从唇齿间挤出两个字,“带路。”
他还是想去瞧瞧。
方柳觉着他不该贵人临贱地,时下有些为难,劝道:“殿下,那野坟晦气,您千金贵体......”
“带路!”崔枕安斩钉截铁将其废话打断,声线也不觉提高,不怒自威。
方柳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只能抬手招臂,唤了随行护卫将灌木丛拨开两侧,给崔枕安开出一条路来。
崔枕安便是这样一步一步踏着野草来到姜芙的坟前。
这荒坟比他先前想的还要潦草,当真如方柳所言,只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土坡,坟草茂盛,一见便是许久没人打理过。
他实难想象,怎的那样一个人,不过两年便长埋此处?
灿阳照得他周身汗透,晒得他皮肤有些发疼,他终是没忍住提步上前,弯身徒手拨开坟上杂草,脚底却踢到一物,顺势看去,深丛的草堆之中躺着一块近乎发烂的黑色木板。
将其拾起,一股腐朽的气味儿直冲鼻腔,烂木倒刺扎手生疼,虽被风吹日晒虫蚁啃咬的不成样子,却仍能辨认出上面歪歪扭扭胡乱又随意的刻了几个字——姜芙之墓。
再无旁它。
这块破木板便是她的碑了。
哪所寻常百姓家再不济也会有件石碑,而她却什么都没有,孤零零的被埋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无人祭奠。
此时崔枕安还在想,即便她是一颗棋子,也不至于此。
心口那种绞意越发深重了,捏着烂木板的指尖不觉用力,有木中倒刺扎入掌中浑然未觉。
“怪不得......”因心口突袭的绞痛而变得越发黑紫的双唇微动,自言自语。
怪不得姜芙似人间蒸发,怪不得京中再无她的消息,怪不得几经辗转始终不见她人影......
原本他想着,哪怕她在京城已另嫁旁人,哪怕她嫁了......
竟未曾想过黄土埋骨,草木为碑。
日头此刻移到人头正中,树上鸣蝉叫得一声比一声真切入心,有汗水正落在手中的烂木板之上,崔枕安突然觉着脚下有些打晃。
“殿下您怎么了?”方柳即是再迟钝也觉出不对来了,忙冲上去将人扶住,他这副模样方柳曾见过,不过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殿下您是不是不舒服?还是先回府找医官来看看!”
“不打紧。”话虽如此,可心上绞痛映着那蝉鸣一下重似一下,连喘气都觉费力起来。
心口每每浮动一下便抽痛难忍。
“殿下,您先去阴凉处歇息一下吧。”方柳不敢怠慢,扶着崔枕安来到不远处的一棵树旁,崔枕安背倚树干稍喘了口气,手中始终握着那块木板。
垂眸悄然看去,方柳借着那块木板方知这荒坟是谁的,时隔两年之久,他竟没想着这女子崔枕安竟还记得,不免联想到先前路行舟同他说的话,恍然大悟。
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崔枕安的脸上洒下一片斑驳,单自他眸色中瞧不出任何情绪,只知他独自盯望了远处那座被青草覆盖的荒坟良久。
他说不清楚他为何心情会这般低落,明明当初走时便不曾有过旁的心思,明明他当时将那杯要给姜芙喝下的毒酒丢了。
手中那块木板被他越发紧握,指尖掌心有刺痛传来,可他却觉着同此刻憋闷的心境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方柳,你命人择一吉日将这坟启了,再选一处风水宝地将这里的人重新下葬。”他声线很平,每说一个字都不带情绪。
一想到先前自己还对那姜芙有过杀心,而今方柳见自家主子这般,愣是半个不字也不敢多言了,只点头痛快应下,“是,属下领命,一定将此事办好。”
这里的虫鸣吵的人头疼,崔枕安觉着自己应是真的病了,在此处半刻也待不下去,撑着树干将身子挺直,自阴凉处重新走向烈阳中。
方柳见他直到重上马背手里仍拿着那块木板,想要提醒却不敢讲。
再回城时已过申时,众人在闹市中不敢策马,纷纷下马牵行,唯有崔枕安骑于马背之上由方柳牵缰前行。
这条街他很眼熟,当年那做为暗桩集处的点心铺子便是开在这条街附近,如今方柳归位,铺面已经换了旁人,是为方柳的心腹。
一入街景,便记起从前在京为质的时光,当年的心境与今日大不相同。他忽而记起,这条街拐出去再走不远,就是当年他身受重伤时所居的宅子。
“方柳,当初我住的旧宅还在吗?”日光西移,照在崔枕安的脸上,将他双眸铺上一层琥珀色的光影。
方柳点头道:“那旧宅一直空着,仇杨说自打您当年走后,有官兵去搜过,后来便放置了。”
“我去瞧瞧。”他向来不喜那套宅子,他受伤后在那里躺了大半年,日日被人监视,那滋味如同坐牢,本想回来之后那宅子若还在便夷为平地,谁料想因事多而被耽搁到了今日。若非因着姜芙的事,他想他此生再也不会踏入那处。
不过拐出两条街便是那座旧宅,再归来,似比从前又萧条了些。
已经掉了漆的府门贴了封条,风吹雨淋久了,封条也变得褶皱暗黄。
不等崔枕安开口,方柳上前一把撕了那门上封条,不过刀尖儿一劈,破败的门内门闩掉落,他重手将门推开,染了满手的灰尘。
崔枕安提步走了进去,其余人等皆守在门外。
这院子好似比他记忆中的小了许多,明明才离开也不算多久,却仿似已是上辈子的事了。行过前院,穿过一条石子路,另拐一边便是后院,两年无人打理,从前的花株早就没了踪影,院中杂草丛生,总让他想起姜芙坟前的景。
院墙角落处是一株丁香,无人修剪反倒长的枝繁叶茂,只是没了形,枝杈横生,伸到了风雨连廊内的凭栏处。
他仍记得,从前姜芙常在此处流连,拿个不大的竹筐不知在忙些什么。
这里明明没有姜芙了,可她的影子好似常在眼前晃,崔枕安眼色一黯,转身迈入廊内。
穿过此处风雨连廊再行过宝瓶门便是从前他所居的正房,房门未关,其中一扇似被人重击过,挂在门框摇摇欲坠。
在门口伫立良久,终还是走了进去,身后光晕照在背上,步踏间房内灰尘跃起冲人口鼻。
房内陈设早已面目全非,再挑不出一样拿得出手的摆物,从前放于内室的刺绣屏风不知被何人用长刀划了一道裂口,顺着那道裂口望去,隐隐得见他曾用来泡药浴的木桶。
这房内处处透着当年他走时的仓促和后来人对他的愤恨,连他也不知,后来这间旧宅院到底经历了什么。
绕过那架破败的屏风,昔日木桶许是因为药汁的沉浸变成了糟黑色,早不复当初模样。
一阵风自破窗吹过,房内灰尘重的呛人,崔枕安也没忍住呛咳了两声,此处他不愿多待,也再没多瞧一眼,转身大步出了门去。
本想就此一走了之,踏出门便想起,似自正房拐出不远便是姜芙从前给他熬药的灶间,她从前似常在那里摆弄那些药材,来都来了,他也想再去瞧上一眼。
灶间现下连门都没有了,陈旧药材洒了一地,鞋靴踏上去碎脆声响,灶间陈设本就简单,除了药材再就是一张桌案几张小凳。
仍记得她闲时就喜欢坐在这里看医书,偶也会发现她在这里悄悄摸摸的不知弄些什么,每到他来时,她便藏的及快。
他自认为没在姜芙面前露过什么马脚,所以偶见她鬼祟也只装不见,如今人不见了,他独留在此,心生怪异,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朝着桌案行去,指尖划过因缺漆而斑驳的桌面,染了满指尘灰。
圈椅扫也未扫直接坐上,轻抿指尖尘灰,目光锁在桌案之下。
桌下角落里是一长形立箱,上有三层抽屉关的严实,倒不见有人翻动的痕迹。他当初被发落到这旧宅里时虽显破败,却也有几件能过得眼的瓷器摆件之流,许是他走后有官兵来此搜查便顺手牵羊,而这桌案怕是连府里的下人都未必会用,也便幸免。
一时好奇,这里会不会还有姜芙先前留下的什么物件,他将那小木箱拉出,依次拉开抽屉,在中间层与最底层各躺一本医书。
一想到这是当初姜芙曾翻动过的,崔枕安心头便有一种异样之感滋生出来,探身将那两本书取来,一拿在手里便觉着书中有异物之感,掏出后便立即有什么东西自书中掉落出来,正砸在崔枕安的靴面上。
放眼一望,散落在地的,竟是一片片暗绿色的干叶子,上头隐隐透着墨痕。
伸手随意拾起一片,只见那半掌大的干叶脉络清晰,上面寥寥几行娟秀的小字,其中竟有他的名字。
“庚辰年壬戊月冬至节前,吾嫁与崔枕安为妻,梦寐以求,天赐我念,甘之如饴。”
在见到叶上这几行小字的刹间,崔枕安整个眼皮滞住,漫身血热似凝于脊背一般,这字迹他识得,那是出自姜芙之手。
很快他又垂眼望向脚边那一堆零散,再次弓身将它们一叶一叶拾起平铺于桌面之上,手底所见,其上无一不无小字。
细细看去,甚至有些不知是哪年的陈年老叶,上面记载的年岁经久,比姜芙嫁过来时还久。
“戊寅七夕夜,惊喜人群见枕安,相隔不远,仅此一面,可抵数月。”
“戊寅秋猎,因故不得前往,偶听家厮议安之马上英武,心甚慰,以抵相思。”
“丁丑上元,躲于众家之后,相距不远,仅可探观枕安背影,心满意足。”
“端阳日,亲做香囊一对,自知不可送,细心留存。”
“庚辰年壬戊月丙子日,吾夫枕安,初唤我名,姜芙。”
第23章 那座坟是空的
这些到底是什么?
手下旧叶一一看过去, 崔枕安的脸色随着窗外的霞光一点一点暗下来,一束夕阳照打在他的侧脸上,眼色由莫名变狐疑。他起身快速翻动那两册医书, 将书页里的叶子全部取出,除了未着笔墨的几张,其余或挤写几行, 或寥寥几笔,年月虽不同,却是每张都有他的名字。
他越发糊涂了, 若这些年月记载属实, 为何他脑中从未有过关于姜芙的一点, 好似这些全部与他有关,他却从未参与。
“怎么回事......”心脏忽然猛跳不止, 抚在叶片上的指尖也不受控制的抖颤起来, 一手猛捂心口处, 一手掌撑在案角上, 脸色苍白若纸,许是这突袭的痛楚太深重,他脑子里乱成一团, 一时根本参不透其中原委, “到底怎么回事......”
那些叶片上的小字转瞬间似变成了会飞的蚊蝇,转着圈儿似的绕在他眼前, 只觉着一阵眩晕,脚步后退时手肘正撞在身后瓷坛上。
且听沉重且响亮的破碎一声传来,在院中打晃的方柳觉着不对, 立即朝声响处奔去。
方柳迈奔入门时, 只见崔枕安单手捂着心口倚木架而立, 唇色青紫,脸色白中泛青。他忙跑上前去将人搀扶住,却未留意脚下干叶,被他踏在靴底。
“别动,退后!”见这没分没寸的方柳鞋靴踏在叶片之上,他一阵脑火,勒令后退止步。
方柳这才意识到自己脚下踩了东西,却也来不及细看是何物,连连后退,绕到一处空地贴近崔枕安,“殿下您的旧疾是不是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