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石猛(中)
“快过来!”
符氏半侧身形,自矜浅笑着朝长亭招手,再转过头去向身侧那名锦衣妇人说道,“……陆公长女,唤作长亭。”
男人已下马走到前列,后头跟着的都是女眷,长亭看了陆长英一眼,冲他赶紧摆摆手,“哥哥别挂心我,我没事。”陆长英看了陈妪一眼,便一撩袍快步朝前走。
前头的女眷都在原处待她,长亭踩着木屐向前走,垂眸敛容站于符氏身后落定,将落定,庾氏便笑起来恭维,“符夫人福气真好,一双掌珠。”
“哪里哪里……”
符氏笑得也很婉和,十分客套。
女眷一道说,一道向前走。
长亭走路素来目不斜视,却觉有人在瞧她,一抬眸发现庾氏身边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也未戴帷帽,也未擦粉黛,带着好奇直勾勾地看向她,眉清目秀,一双大眼水汪汪的,长亭朝她轻轻颔首以示态度。
哪知那小姑娘雀跃起来,笑着凑到庾氏身边道,“娘亲,那位姐姐冲阿宣点头!”
符氏脚下一顿,容色微敛,在京都建康里长辈们在客套说话,小辈再受宠也没有插话的道理!符氏端起范儿来,庾氏却顺势笑起来介绍,很有些不卑不亢的劲头,“这是小女石宣,被父兄宠惯了,很有些没规没矩。”再笑着转口,“不过在冀州这一亩三分地,也没道理因为这点子规矩为难小姑娘的。”
第八章 石猛(中)
长亭脚下一停,罩住帷帽的螺纱青布坠在风中轻轻摇晃。
她将才还在担忧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庾氏。
现在好了,完全不用担心了。
纵然基于门第之观,她没可能喜欢尊崇庾氏,也至少不会嫌恶她。
符氏素手交叠放于腰腹之前,容色渐渐轻敛下去,庾她确实什么也没说错,冀州这一亩三分地摆明了姓石,石家的将士掌着兵,石家的账房握着钱,更可怕的是冀州连个藩王也没设,石家头顶没天,他们就是天。
士家大族的女人们与谁交好,与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背后都是靠男人们撑着的,是倚仗局势所定。
庾氏在陆家女眷跟前说这番话,实在很倨傲也很打符氏的脸,现在打符氏的脸,就是打陆家的脸。
先以低姿态与陆家搭上线,形容举止间却并未把自己降到离陆家很远的地位……
石猛想做什么?
他想和陆家以平辈论交?
简直可笑!
符氏深看庾氏一眼,笑道,“大晋疆域辽阔,五里一风,十里一俗……于这一点建康与冀州倒是不一样,也不算为难,只是建康的小姑娘们幼时大抵都是狠吃过一番苦头的。”
“符夫人教导得极是!在冀州待久了,脑子里便被锢住了似的。明儿个就罚阿宣抄书诵经去!”
庾氏半分尴尬也没有,迅速转过话头,一道笑呵呵地应承符氏,一道抬脚向前走,嘴上嗔着石宣,“好好同陆家的两位小娘子学一学,素日里就是太宠着你了!”
符氏愣在原处,她的话被庾氏说成教导……这草莽夫人竟然还会顺水推舟攀上陆长亭与长宁……庾氏可知教导二字有多重!?大晋重三层关系,父与子、臣主与谋士、老师与学生,“教导”二字,瞬时便将石家与陆家关系拉近到了近乎通家之好的地步!
不要脸!
实在太不要脸了!
符氏气得将手蜷在袖里发抖,长亭险些闷声笑出了声,陡然觉得石猛家的这名夫人很有趣。邕州庾是大士,兴于大梁衰于前朝——没错儿,在哀帝之前邕州庾氏便落了败,祖宅老田家底被不肖子败了个底朝天,偏偏后人们还要充面子,阿堵物全没了,士族老爷们靠什么充颜面啊?
土地可以换钱,祖宅可以换钱,子孙们总算是发现士族女卖出去换的钱,比卖了祖宅老田还要多得多,且生生不息,繁衍绵延。一时间庾家的小娘子们要不落到泥腿子手上,要不落到商贩子手上,命不好的庶女嫁到北方胡羯人手上的也不是没有。
夹缝里生存出来的,往往比别的更狠,更能屈能伸,更放得下颜面,多得了心眼。
符氏久久未曾答话,石家长廊遍种花草,石家打理得很好,拿雨花纹路的青石栅栏围在檐角阶下,其中零零散散搁了几只小巧玲珑的雨花石,长草郁郁葱葱其上点缀半碗大的绛紫山茶。
庾氏见符氏并不答话,也不纠缠,始终笑盈盈地走在前头一一介绍,从檐角的朱漆雕花,到石府的构造建设,沿长廊走,中途过景苑高墙,再过湖畔庭院,中途换软轿、长杆,终于过三门至内院处。
长宁仰着头,低低地揪了揪长姐的衣角,长亭透过帷帽缝隙,看懂了长宁的意思。
太大了,石家太大了。
就像一夜之间占山为王的寨主,忽有家财万贯,便卯足了劲儿有多远铺多远,极尽奢靡繁华之事。
偏偏正经的士族大夫,绝不会如此。
石家的正堂落于中轴线之上,一大屏的通透琉璃糊窗,花饰精细富贵,用色多为绛红、姜黄等色,芙蓉花堆锦簇,正堂桌上摆皇命诰封,诰封之后便是一长幅谢退之的《山清寒食图》。
谢退之是长亭生母谢文蕴的胞兄,书画寄情,隐居山水,不拘于世,画值千金,却行踪不定。
入屋褪帷帽,长亭一眼便看见了那副画,接着便望向庾氏,庾氏置若罔闻先招呼符氏落座,再看向长亭,眼神很轻却嘴角含笑,“大姑娘与您的母亲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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