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圆引5
悟空由他牵着走到檐下,看着宽大的浅蓝色袖袍从眼前划过,然后是门轴扭转的声音——古旧而悠长。
悟空盯着门槛,直到门轴声停了方才抬头,看见一个人面如死灰地坐在阴影中。
悟空知道他,这三个月来的唯一一个新师弟,来的那日是自己开的门。
听年里师兄说,这个师弟也聪慧得很,也是在太阳落山前出的考验,只不知道他俩谁先一步,得的法名叫圆引。
他看着对方,而对方看着菩提祖师,房间里极安静。
直到圆引用手撑着起身向菩提跪下,悟空及时从菩提身侧往门外退了一步。
先是菩提祖师的声音:“圆引,解释。”
圆引只是磕头,连着三次,一次较一次用力,到最后额头连着磕过头的地上都染着红色。他方才看向悟空,目光中满是怨恨,却不像对着他,而是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师父,弟子不服。”
“所以我想听你说说为何不服?”
“因为……”圆引说到此却有些犹豫,借着重新磕一个头给自己攒了些许气势,方一鼓作气道,“师父独给悟空破例取了一个名字,弟子不服。如悟云师兄这般周到端重且能力高强,自然人心所向;但他不过与我伯仲之间,况且他只是……”
“你替悟云不服?”
“弟子替府中众人不服。”
“你不服,便要下毒害他?”
“……此乃我之过错,弟子愿一人承担。但弟子还是不服。”
“况且他只是什么,只是一只石猴?”
此时圆引方有一丝窘迫,却还是直言不讳道:“是!”
菩提不再逼问,挥动拂尘点亮房内的灯,而后将拂尘递给身后的悟空,自己在一颗凳子上坐了,示意圆引在对面坐下:“你起来,坐吧。”
圆引嘴上逞强,但心底终有些气短,现在看菩提和颜悦色,更觉忐忑不安,但骑虎难下,当下坐了。
菩提先从桌上茶壶倒了杯水,抬手要饮,圆引和悟空几乎同时伸手来拦,菩提却只看圆引,忽然笑了。
而后将水一饮而尽,叹了口气:“人世不过数十载,上古之大椿却可用八千岁做春秋;人困于山川湖海,黄鹤却可高飞入云,大鹏更可直上九万里而图南。万物生灵,只界于类吗?”
“悟云入我门下一千七百年,悟空不过百日。两人相较,是他们数百年不知长进,还是我数百年未有新授?”
“你若为府中众人不服,府中弟子在悟空之前有悟字辈数十人,圆字辈两人,其他府中弟子如今在何处?你若只为自己不服,亦可明说,你既然聪明,何必耗费这几多心力?”
圆引起先还强撑精神,骗自己乃为府中诸多弟子讨个说法;到心底隐藏的些许嫉妒被戳破,终于面红耳赤,坐在原地手脚僵硬。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悟空既是法名,也是称谓,与你先前的俗名又有何特别之处?一个名号,你却搭上这般手段,又是何必?”
菩提说完此句,将杯子倒扣案上,几滴残茶淌下,在桌上染开了些许痕迹。
圆引已木然听不见外界声响。
半晌,他才摸索着起身:“祖师,我已知错了……今夜便下山去……”
菩提看着他只是摇头:“府门已闭,你今夜如何下山?先回去歇息吧。”
说完挥手间直接将人送回住处。
圆引本就只用过午膳,又心惊胆战半日,如今精疲力竭,身子往床上一倒很快便睡了过去。
菩提回看向一直站在身后的悟空,见他低着头,半阖着眼,右手绕着拂尘上的白须,不知玩弄了多久。
“悟空?”
“师父。”
菩提原以为他在出神,不想这么快便得到回应,继续问道:“你可怨他?”
悟空摇了摇头,满是困惑:“弟子只是不明白,无冤无仇,他人为何要害我?”
菩提原以为他会说出些有道理的话,不想只是不解,一直沉闷的心情颇有些哭笑不得:“果然是天生石猴,还真是无性。”
“师父方才说万物生灵不界于类。”
菩提:“……也罢,是我说的。”
“悟空,为师今日让你过来,只是想你往后记着,旁人的嫉恨未必是有因有果的,甚至他们自己也未必清楚。今日只是一个名字,便有人意图害你;他日若身怀玉壁……你更当谨言慎行。故而你往后行事,切莫张扬。”
见悟空只是若有所思点头,菩提略加重了语气:“悟空——千万记得。”
悟空不欲让他失望,当即立直身子认真称是,目光却仍有疑虑。
菩提意识到自己心急了些,不再催他,转神想起悟空先前的神色,放缓了声问道:“你既然不怨他,方才为何闷闷不乐?”
“弟子想知道,为什么方才他坐着,却是我站着?”
菩提这次真笑了出来。
这石猴在人间不过游历了八九年,举止间便极有纲常,是真有灵性;偏思及人情世故,又是真如稚童:“可记得你初到那日?也是众人坐着,悟云悟览站着。”
悟空眼中多了些光亮:“那师父这是亲近我吗?”
菩提觉得好笑:“是。”
转头见桌上的茶壶,随手递给悟空道,“将水拿去倒了吧。”
“可是这水不是能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