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云竹风月
“倒也不是。这些鸟兽生长到寿终正寝的年龄,便会一睡不醒。这其中,只有猴族是依着血缘群居生活,老去的金丝猴会被同族送入蝴蝶洞中长眠,大约一年半载后,便化蝶而去,肉身不存。”
“一睡不醒”——听上去跟泽兰君的情况一模一样。云敛与上官枢身受致命重伤,也一样是一睡不醒。
李无疏心思细腻,瞬间就察觉这两者之间的关联,立刻回头瞧阮柒。
阮柒正回望他,平日里浓黑的眼珠在这片黑暗中反倒折射出一丝光亮。
一片漆黑中只听李刻霜道:“所……所以,你说的蝴蝶都是猴子变的???”
“阮柒,”李无疏落后两步,悄声问阮柒道,“可以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罢?”
“你……”阮柒瞳孔一缩,一旁的李无疏明显感到他身体忽然紧绷。
“我要违背誓约,向你求助……”李无疏停顿片刻,感受到了对方不太寻常的情绪波动,才接着道,“你以为是这样,对吗?”
“我……”
“此间事情未完,我怎会自寻死路?”李无疏道,“当日在太微宗,你我互换三个问题,我只问了两个,你欠着的那个,还作数吗?”
“这是自然。”
李无疏道:“那你可以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罢?”
正在这时,江问雪拍了拍李刻霜:“就在这。这中间有座石钟,你去敲一下。”
凭李刻霜目力早就看到那口形状粗糙的石钟,便依言上前。
后方,阮柒缓缓开口,声音在洞穴中格外空洞清灵:“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
石钟古朴敦厚的声音响起,黑暗中亮起幽幽蓝光,星星点点,不知凡几,随着翅膀扑闪的声音在周遭不断跃动。洞穴一时被照亮,浩如星海。
一只只蝴蝶拖曳着蓝光,在几人身畔舞动。它们都曾经历生命的盛放,此时此刻,仿佛齐颂人间之浩渺,生死之壮阔。
李无疏眼底映着蓝光,脑中一直在回味阮柒那句提示。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
语出《南华经·齐物论》。
道通为一,生死无别。齐是非,齐无我,齐死生,是为万物齐一。
他伸出手,一只蝴蝶绕过他的手指,盘旋着向上而去。
他想起来,自己分明见过这种蝴蝶。就在齐物之境,蝴蝶穿镜而过,也曾在他指尖驻留一瞬。
“我知道段九锋是被谁劫走了。”李无疏说。
哪有什么上古仙山,有的只是生死无别的齐物之境而已。
第四十四章 云竹风月
第一次相识是在灵枢宗。应惜时与江卿白住在一个院子。
时值雨季, 应惜时的屋子漏水,便被安排与江卿白挤一间屋子,一个睡卧室,一个睡隔间临时铺设的卧榻, 仅以一层帘幔相隔。
他寄人篱下, 活得小心翼翼。午夜旧疾发作, 按捺不住咳意,便常常出门看书打坐。
江卿白从不主动与他说话。
他是天之骄子,未来可期, 犯不着与药宗最不成器的弟子结交,于前途无益——至少应惜时自己是这样以为的。
一宿过后,他携书册回到隔间, 往往带着疲惫与一身挥之不去的雨水的味道。
帘幔之后, 那个人影或卧或坐,或读书,或打坐,对他的来去如风过耳。
他始终会记得那天,自己挑了两本书, 提起灯笼,正要推门而出, 一柄华美长剑抵住了门框。
他顿住身形,既惊异又紧张。
“今晚我要出去练剑。”江卿白抢在他前面出了门, 并将门带上, “练一夜。”
应惜时难得一整晚卧枕而眠, 却只听得剑啸划破雨幕, 骤雨敲击窗沿。
往后每轮至新的宗门, 众人皆有了相熟的伙伴, 应惜时便只好与江卿白同院。
太清宗门规极严,晨有早课,晚有宵禁,人人须佩戴名牌,以为身份标识。正面刻有姓名,背面则是宗门与字号。
应惜时因故回了趟药宗,晚来一日,属于他的名牌早已制好,陈于他房间书案上。背面“药宗”二字下面,一字不差写着他从未与人提及的字号“忍冬”。
一番探问之下,果然是江卿白为他上报的名姓。
应惜时向江卿白道谢。大约在心中预演了一百次,才做到看似随口一提,漫不经心。
彼时,江卿白只是放下手中的书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不必言谢。”然后就没有下文。
剩下的话,便再问不出口,诸如有关他从未与人提及的字号。
有些人,如竹间风,江上雪,镜里花,云中月,是人生好景,却不可企及。
哪怕如今二人齐名,同为道门双杰,应惜时也感到他身上遥不可及的光环,不曾削减半分。
*
道门之内,唯太素、灵枢及药宗以岐黄之术立宗。
现下太素宗泽兰君,药宗云敛接连受伤昏迷,医术卓然者,只剩应惜时一人。数位伤者需要照看,剑宗安排的客房又不在一处,应惜时东奔西走,分身乏术。
他才从孟辰初处回到居所,便见江卿白已在院中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