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姑姑说不能打架吵架,要告诉家长老师处理。”欣怡牢牢记住姑姑严珑的教诲。
“你到我这个年纪,上哪儿找家长老师去?自己怂还要教坏孩子。”严华加速,又超越了在颠簸的李勤芳。
两辆车后的太阳已经放出孱弱的颓势,沐浴着夕阳的四条呈“井”字状交织的主干道向四方伸展。沿途的母婴用品店、寿衣店、理发店、酱菜店……一家家店的统一招牌镀上金光。严华目不斜视,转过主干道进入新落成不过十几年的商业街背后,一条幽暗碧绿的小河又别有洞天地围绕着丰华镇,河面橹声欸乃,粉墙黛瓦的倒影被层层拨动。
似乎进了古镇老街后,严华身上的嚣张气焰自然熄灭,额头还青了一块的她肩膀放松,点击手机,轻轻跟着哼唱粤曲,“水流载舟远,水润天地宽……”
如今舟不能远行,天地也不过窄得刹那一瞬,严华心下有些怅然,伸手挠了挠头顶,“哎,这烦死人的更年期。”早就下定决心不要和李勤芳那种人一般见识的,今天又没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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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丰华老镇被两座石拱桥一分为二——前清和民国年间,这两座桥上车行马过,桥下满载着蚕丝、茶叶、大米和桐油的船只穿梭不断,竹排上盛满鸡鸭禽肉,人声牲口声鼎沸处,丰华埠口便在两桥下游,顺着大溪直入之江。
今日大溪还是那条大溪,上浮的只有观光船,乌篷尖头人摇橹或者电动催行,船头坐个疲倦的船夫,带着三三五五眼神茫然的游客,听导游用喇叭扯着丰华老镇百年风光史,时而指着左前方说那是翰林门第,再言右侧曾是某家民国火柴业巨富。
粉墙黛瓦后那些几出三几的大户头,现如今门前竖着观光指南,街两侧则由大部分外地人经营着纪念品店、咖啡馆和小饭庄,至于那里住过谁来过何人都消散在大溪的水雾中。
严华的家本也是大户头,严格来说,她是本地和外来户“混血”。她家祖上六七辈就在丰华镇靠水吃水,某年她太爷爷逃兵难辗转到的此地。当年破衣烂衫面有饥色的年轻人被东家收留,因为人机灵,买卖做得上趟,便被东家招婿。老爷子当年总记着“我家祖训第一条就是不能入赘”,架不住东家财大气粗,便将这第一条祖训埋在脑后,痛痛快快成了亲。
大户头本有一排气势磅礴的石雕四吉大门,宽五尺八寸高七尺八寸。祖上低调,这处只用香樟木做料。进门便是天井,不似寻常人家后面紧接客厅,反而又是砖雕玲珑的八角门,入了八角门才算进门堂间。
严华很小时听母亲说过,她家本来有东西两落,弯弯绕绕很是讲究,花圃流水顺阴阳天时精心布置不说,单东落这头就有门厅轿厅大厅女厅,清一色排门窗大开间。她母亲的爷爷奶奶卧室家具竟用了超规格老多的金丝楠木,更别提那王文治题的匾和郑燮赠的四扇屏。总而言之,严华祖上阔得相当厉害。
可到她出生时,别说这厅那厅,连方大开间都没有住过,金丝楠木也被拆烧大半,王文治的匾被砍了几斧又被政府修复,至于郑燮的四扇屏,早就不知流落何处。她们一家人老早被撵到丰华镇大溪下游用洗脚水,挤在一处挑脚楼过活了二十年。
严家大户头的院落房子现今是国家财产,严家补助也是得了的,拿了这钱将挑脚楼和挑脚楼倚靠的两层四间民居也买下。新的严家后门小院仅三尺宽,严华从小踩着青苔石阶就能到大溪侧洗菜浣衣,哪里能想象祖上高门大院的低调奢华?
祖上做丝绸茶叶起家,后来分号开到上海,再励精图治开起火柴厂香皂厂——严华后来在某香皂厂成天和碱金属打交道时也曾怨过:“怎么到我这辈连个车间也没给剩下?”
但总算祖上有点薄荫在,在丰华镇的老人看来,严家算骆驼瘦死数年还有一堆马骨。她家拿了国家补偿是早些年的事,后来,据说,严华从华侨亲戚那还得了不小的一笔财产,严家才能靠这笔本钱在市区做生意买房。
每每有人探问,“严华,你六姑婆给你留了多少钱?有没有这个数?”人家比划着“八”这个数字,严华默然一笑,死活不答。这种问题和她是否失足过构成一个陷阱:如果答没有,那活该她失足赚钱。如果答有,按李勤芳那种造谣的尿性,会被传“严华吃喝赌败光了六姑婆的遗产所以只能失足赚钱还债养家”。
编排严华总能给某些人带来心理快慰,严华不编排人,严华家里人也不会堕落到这个份上,毕竟祖上别的没传,那点子傲娇骨头还在体内。
虽然不编排人,严华却算家中的异类,从她敢于在小学门口当着第三代的面和李勤芳扯头花可见一斑。严华头疼的是家里除了她还算泼辣能干又明事理,剩下的三个女人一个比一个蔫儿。她侄媳妇孟晓,那是个软柔得一塌糊涂的女人,一门心思从八百里外嫁到丰华镇,图得就是丈夫严瑞对她好:读大专时每天早上一杯豆浆两个菜包子捧在手心在宿舍楼下等着她。生下女儿严欣怡,又是个软乎乎的小团子,逢人就知道皱着鼻子笑,从来不懂什么叫发脾气。
最让严华痛心的是侄女严珑,在这非省会、非盛产土豪、非流行远走它邦经商的地方,读书还是孩子的头等事。严珑书念得不好不坏,紧着肩膀提起脚后跟勉强挤进二本那种,可这在已经三代没出过正经大学生的严家算是了不起了。念了个电子商务专业的严珑毕业去杭州工作了半年,眼圈熬得一周漆黑、体重掉了二十斤,被父母勒令回家考公考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