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为霜
见他眼睫翕动,那人慌忙站起了身。逄风这才发现,他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
这是他的小狗。
逄风想探手出去,揉一揉那毛绒绒的发顶。可纤细的指却如栖蝶薄薄的羽翅,只微微颤了颤,便垂了下来。
是啊,他居然忘记了。
他的小狗,他亲手养大的小狗,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恨他。
……
南离正手足无措之际,青鸿便提了药汤进来了。他立刻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师兄。
老实说,他也没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他起初以为自己见到了逄风,但仔细一看却是个相貌没有半分相似的鬼修。那鬼修显然是被他吓到了,身子一软,竟昏迷了过去。
大白天都能认错人,心魔显然更重了,他分明跟师尊说了凡间除不了心魔,可师尊偏偏不信!
眼下人命关天,他们只得先找个客栈将人安顿了下来,又请了无苦斋的医师诊治,答曰:没什么大碍,只是太长时间没吃到阳气,识魂离体了。渡些阳气便好了。
自己惹出来的烂摊子自然要自己收拾,南离只得为他渡阳气。他是火兽,掌南明焰,阳气自然是极精纯的。可那鬼修挑食得很,他将脖子凑到这人唇边,若是寻常鬼物早就一口咬上去了。可他竟三番五次避开了。最后南离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割开手腕,硬灌了些血进去。
这诡谲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半晌,直到青鸿开口才结束。
青鸿道:“小道友可是来沛城参加登云会的?”
这称呼极为客气了,毕竟青鸿差不多活了五百年了,而逄风看面相不过及冠而已。
逄风点了点头,他便继续道:“先前是师弟唐突,将你错认作一位故人,南离,快向小道友道歉。”
南离垂着头:“实在抱歉……一时心急,原没想到会伤了你。”
客栈的装潢想必是下了血本,雕花柜子都拿朱漆漆过。屋角一只白梅瓶插了支山茶,花蕊素白,花瓣却染了抹浅绯。
逄风道:“不必赔礼,我能活着,还多亏丹景君相救。”
一时无话,屋内落针可闻,唯有窗外鸟雀啁啾。
最后还是青鸿先开了口:“不知小道友叫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答道:“林逢。”
他母族姓林,而林逢正是他幼时的名字。
这是连南离都不知的过往。
他的生母林氏曾是商贾之家的小姐,偶然救了个落魄公子。两人情投意合,海誓山盟。只是公子说家中有事需处理,便匆匆离去了。
不久后,她梦见一轮明月投入怀中。然后便发现自己有孕了。她给孩子取名逢,整日在江边眺望,期盼那人归来。
那公子也的确依约归来了,可他却并非所言的富家公子,而是昔日太子、当今圣上。坐稳王位后,他马不停蹄赶往林府接回这母子俩。
他的确是喜欢母亲的,甚至以无嗣为由废了先王立下的太子妃,立她为后。只是林氏不习惯宫中森严的规矩,始终郁郁寡欢。
林氏同深闺中的小姐不同,她从小随父亲在商船上长大。她父母极恩爱,两人白手起家时仅有一艘破船,却在睢河打拼出万贯家财。她与江上孤鸿、水乡稻香、天际落霞一同长大。在林氏的构想里,她也应当是同父母一样的。
她本以为自己能同丈夫携手同心,在睢河租只商船,贩盐贩铁。晃悠悠的商船是她的摇篮,又将成为她孩子的摇篮。
或许他们会赔尽本钱,但即便不享富贵,也能看遍白云苍狗、野马尘埃。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待到垂暮白首,孩子继承商船,而他们就在江上撑只倦归的竹排,共握一支长篙,向夕阳落下的地方荡去。
只是她的梦,终归是镜花水月,碎了一地。
他改了名字,不再是她的逢儿,而是太子逄风。而她则被长久囚禁在这深宫之中。
她是一株幽谷野兰,喝山涧雨露而生长,经风吹雪打而繁茂;植到暖室玉瓶,悉心照料,反而渐渐枯萎了。
在他记忆里,母后总是体弱多病的,逄风偷偷溜进去看过她几次,她盖着锦衾,药碗里盛着雪参、虫草,清秀眉目间却带着郁郁病气。
她唤他,一直是“逢儿”。
他七岁那年,母后薨了。丧礼那日,逄风第一次见到了外祖父母。他们流着泪,哀哀叹着:“泠儿,我的泠儿。”
他才知晓,原来母后的名字叫作林泠。
和她一样的,很好听的名字。
只在他人眼中,她永远是孝文皇后林氏。
第7章 为霜
秋蚊正是如虎猛烈,客栈点了驱蚊虫的熏香,淡淡的苦艾香飘了过来,像支风中摇曳的蒲绒,一下下猫爪似的挠着南离的心。
青鸿斟酌着问道:“林逢小道友,可否说一下你成为鬼修的缘由?”
他补充道:“先前你晕了过去,我与师弟请了无苦斋医师诊治,他说你虽为鬼修,却从未进食过活人阳气;师弟为你渡气,你亦是拒绝,想必是善修之人。若不介意的话,可否告知成为鬼修的缘由?”
客栈的雕花窗是敞着的,些许是旁边搭起了戏台子,一句唱词晃晃悠悠飘了过来。
——东风沉醉黄藤酒,往事如烟不可追。
逄风垂眼:“……不过是被妖兽所杀,执念不消而已。取活人阳气续命,我实在不愿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