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笔记(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50节
就这么到了入夜时分,狱道中终于响起了脚步声,韦应奎带着两个差役来了。
韦应奎来到关押宋慈的牢狱外,见到宋慈身戴重枷的样子,吃惊不已地道:“宋提刑,你这是……好大的胆子,是谁给宋提刑上的枷?”当下唤来冯禄和所有狱卒,一番喝问之下,冯禄承认是自己给宋慈上了枷。
韦应奎指着冯禄的鼻子骂道:“宋提刑可是浙西路提刑干办,没有赵大人的命令,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竟敢私自动用枷锁,还不快给宋提刑卸枷!”
冯禄唯唯诺诺地点头,带着狱卒钻进牢狱,卸去了宋慈脖子上的重枷。
韦应奎道:“宋提刑,这帮狱吏太不懂事,我一定好生管教。”
宋慈知道韦应奎这是假作不知,故意唱戏给他看,也不说破,揉了揉脖子和手腕,坐直身子,对卸枷的冯禄轻声道了一句:“多谢了。”
冯禄面有愧色,退出了牢狱。
“宋提刑,赵大人要见你,请吧。”韦应奎吩咐两个差役将宋慈押出司理狱,由他领路,前往中和堂。
中和堂内,赵师睪已等候多时。一见宋慈被押进来,他立刻板起了脸:“怎可对宋提刑不敬?还不快松开。”两个差役赶忙松手,放开了宋慈。赵师睪一改冷脸,笑着朝身旁的椅子抬手:“宋提刑,请坐。”
宋慈立在原地不动。
赵师睪尴尬地笑了笑,收回了手,冲韦应奎使了个眼色。韦应奎道:“下官告退。”带上两个差役,退出了中和堂。
“西湖沉尸的案子,圣上极为关心,闻听宋提刑入狱,特命内侍传下手诏,着宋提刑以戴罪之身出狱,在金国使团北归之前,查清西湖沉尸一案。”赵师睪取出一道手诏,“这是圣上手诏,宋提刑,接诏吧。”
“这么说,我可以走了?”宋慈道。
“那是自然。”赵师睪道,“有圣上旨意在,宋提刑……”
赵师睪话未说完,宋慈接过手诏,转身便走,将张口结舌的赵师睪抛在了原地。
从中和堂出来后,宋慈一边走,一边展开手诏,借着廊道上的灯笼光,看清了手诏上的旨意,是让他即刻出狱,戴罪立功,查清西湖沉尸案。他知道一定是刘克庄去找过太尉杨次山,借助杨皇后之力,说动皇帝赵扩下旨,这才让他有出狱查案的机会。他脚下不停,径直走出府衙大门,一眼便看见了等在街边的刘克庄。原来刘克庄知道他迟早会出狱,早就在府衙大门外候着了。
劫后相见,两人捉住彼此肩膀,相视一笑。
这一笑后,宋慈很快恢复了面如止水。明天就是正月初十了,金国使团北归就在明天上午,留给他查案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一晚。他抬头看了看天,这夜色仿如泼墨,不见丝毫星月之光。他紧了紧青衿服,沿街快步而行。
“现在去哪里?”刘克庄问道。
宋慈应道:“城南义庄。”
这是三天之内,宋慈第三次来到城南义庄了。前两次义庄都锁了门,只能听见犬吠声,这一次义庄的门没有再上锁,而是虚掩着,门内也没有犬吠声传出,倒是飘出了一股浓浓的肉香。
宋慈推门而入,拖长的吱呀声中,白惨惨的灯笼光映入眼帘。灯笼之下,一只破瓦罐挂在两口棺材之间,其下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阵阵肉香裹着烟气从瓦罐中喷出。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半蹲在瓦罐旁,穿着满是污垢的破袄,后背顶着个大驼子,手捧一块狗肉,正飞快地啃着。听见推门声,那老头转过脸来,一目已瞎,另一目眼白大,眼珠小,瞅了宋慈和刘克庄一眼,见二人都不认识,继续闷头吃自己的狗肉,侧了侧身子挡住瓦罐,生怕来人抢他狗肉似的。
宋慈见那老头驼着背,猜到那老头便是看守义庄的祁驼子。他朝义庄大门的左侧看了一眼,那里有一根铁链横在地上,铁链旁有血,血还没干,还有狗的皮毛和内脏,看起来狗刚被剥剖不久。他眉头一皱,前两日来义庄时,都能听见犬吠声,显然义庄里养着狗,今日这犬吠声却没了,只有一地的皮毛内脏和瓦罐中炖煮的狗肉。他知道,是祁驼子将自己养的狗杀来吃了。
宋慈向祁驼子走去。
祁驼子这一次没有回头,嘴里包着狗肉,冷言冷语地道:“寄顿尸体,一百钱。”
“我们不是来寄顿尸体的。”刘克庄道,“这位是提刑司的宋大人,想找你问些事情。”
宋慈道:“你是这城南义庄的看守吧?本月初五,府衙送来了一具女尸,在这里停放了一天一夜,你还记得吧?”
祁驼子吃完一块狗肉,把手伸进瓦罐,不顾汤水滚沸,捞起一块狗肉,又吃了起来,嘴里道:“打听事情,两百钱。”
“啊呀,你这老头……”刘克庄道。
宋慈拦住了刘克庄,问道:“那具女尸停放期间,可有人来到义庄,动过尸体?”
“记不得。”祁驼子随口应了一句,埋头大咬大嚼,再不理会宋慈和刘克庄。
宋慈知道,两三天前的事情,不可能忘得那么快,祁驼子这般样子,无非是想要钱。祁驼子嗜赌如命,只怕是把钱财输了个精光,连饭都吃不上,这才把自己养的狗都杀来吃了。他伸手入怀,摸出了钱袋。
刘克庄见状,道:“让我来。”从怀中摸出一张行在会子,放在祁驼子身边,“老头,看清楚了,这可值五百钱。”
祁驼子把嘴一抹,手上汤水往破袄上一揩,拿起行在会子,独目放光。他把行在会子揣在怀里,不再吃狗肉了,把瓦罐盖子一扣,几脚将火踏灭,起身就要往外走。
刘克庄一把拉住祁驼子,道:“你还没回答问话呢!”
“没人动过尸体。”祁驼子应道。
“那你还收我的钱?”刘克庄道,“把钱还来。”
祁驼子弓着驼背,手按在胸前,道:“这是我的本钱,我的本钱,你不能抢……”
刘克庄觉得祁驼子不可理喻,道:“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你这样占便宜的人。”
“当真没人动过尸体?”宋慈忽然问道。
“没有,没有……”祁驼子死死地按住胸前,“府衙来了人,运走了尸体,没人动过尸体。”
“你应该见过那具女尸吧,”宋慈又问,“尸体上可有伤痕?”
“有伤痕。”
“哪里有伤痕?”
“脖子。”
宋慈奇道:“脖子上哪来的伤痕?”他记得虫娘的尸体从西湖里打捞起来时,脖子上并没有伤痕,此后他去长生房验尸时,虫娘的脖子上也没有验出任何伤痕。
祁驼子道:“司理大人在这里验尸,我瞧见了的,脖子上有伤痕……司理大人悄声问我,怎么才能把伤痕弄没了……芮草融醋掩伤,甘草调汁显伤,司理大人居然连这都不懂……”说着要往外走,嘴里又道,“我的本钱,别来抢我的……”
“装疯卖傻想走,没那么容易。”刘克庄拉住祁驼子,说什么也不放手。
“克庄,我们回提刑司。”宋慈说了这话,忽然掉头往外走。
宋慈走得很急,刘克庄见状,对祁驼子道:“老头,打听事情两百钱,你还欠我三百钱,你可记住了,我下次来找你拿钱。”松开了祁驼子,追着宋慈去了。
宋慈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提刑司,途中路过一家药材铺,买了一些甘草,让药材铺的伙计碾磨成末。一入提刑司,他直奔偏厅,来到虫娘的尸体前。他让刘克庄帮忙取来一碗清水,将甘草末倒入,混合搅拌,调成了一碗甘草汁。他将甘草汁均匀地涂抹在虫娘的脖子上,静候片刻,将甘草汁洗去,只见虫娘的脖子上赫然多出了两道淡淡的瘀痕。他伸出双手,对着这两道瘀痕翻来覆去地比画了几下,心下明了:“虫娘是被人掐死的!”
这两道掐痕不长,尺寸也不大,然而完颜良弼生得膀大腰圆,他那粗大的双掌,与这两道掐痕根本不相符。
“原来韦应奎早就验出了虫娘脖子上的掐痕,明知这极可能是致命伤,却从祁老头那里问得遮掩尸伤之法,故意用芮草将掐痕隐去。只要有这两道掐痕在,完颜良弼就不可能是凶手,韦应奎这么做,想是为了迎合上意,将完颜良弼定罪。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金国使团的人在尸体上动了手脚,想不到竟是韦应奎。韦应奎不是什么地位低下的仵作行人,堂堂的临安府司理参军,验尸草率也就罢了,居然知法犯法,遮掩尸伤!”宋慈想到这里,两腮微鼓,很少见地脸色铁青。
他转念又想:“芮草融醋掩伤,甘草调汁显伤,居然真有这种遮掩尸伤的方法。祁老头只是一个义庄看守,他怎会懂得这些?韦应奎向他询问遮掩尸伤之法,似乎知道他很懂验尸之道。这个祁老头,看来不简单啊。”
刘克庄见宋慈神色数变,知道宋慈定然想通了什么重要关节。他关心虫娘的案子,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了?”
宋慈摇了摇头,盯着虫娘脖子上的掐痕,凝思片刻,忽然道:“走。”
“去哪里?”刘克庄问。
宋慈应道:“锦绣客舍。”他有了一些新的猜想,为了验证这些猜想,他必须走一趟锦绣客舍,这个此前他一直不想涉足的地方。
锦绣客舍位于太学东面,名字取锦绣前程之意,因为离太学很近,不少学子亲属和旁听求学之人常在此落脚。一些进京赶考的举子,心慕太学之风,也会来此处投宿。十五年前入临安参加殿试的宋巩,就是带着妻子和年仅五岁的宋慈住进了这里。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当宋慈又一次踏入锦绣客舍的大门,曾经那些满是鲜血的画面,不可避免地从记忆深处翻起,出现在他眼前。
与十五年前相比,锦绣客舍的瓦顶和槛墙皆已翻新,但整座客舍的规模大小并无变化,甚至连掌柜也还是当年那个叫祝学海的人,只是略微白了胡子,花了头发。宋慈和刘克庄踏入锦绣客舍的大堂时,映入眼帘的是明窗净几,一派井然有序。祝学海站在柜台后面,衣冠齐楚,浑身不见任何皱褶,便连胡子也梳得整整齐齐。
祝学海正在仔细地擦拭柜台,柜台已被他擦得干净发亮,可他还是在检查是否有还没擦到的地方。见来了客人,他仔细擦净了自己的双手,微笑着道:“二位公子,是要投宿吗?”
“掌柜,行香子房可还空着?”宋慈问道。
“行香子房已有住客了。菩萨蛮、鹧鸪天、定风波,就剩这三间房还空着……”祝学海的话戛然中断,凑近了眼,看清宋慈出示的腰牌,上面“浙西路提刑司干办公事”的字样,令他喉咙一哽。
“我们是来查案的。”宋慈表明了来意。
“查案?”祝学海微微一愣。
“本月初四那天,行香子房应该有客人退过房。”宋慈问道,“掌柜对退房的客人可还有印象?”
“初四?退房?”祝学海想了想,回答道,“没记错的话,是一男一女两位客人,那位女客人的脸上还有文身。”
宋慈一听这话,知道祝学海说的两位客人是袁朗和妹妹袁晴,道:“这两位客人,此前是一直住在行香子房吗?”
“是的。”
“他们住了有多久?”
祝学海取出账本,查看了记账,道:“这两位客人是腊月十五住进来,正月初四走的,拢共住了有二十天。”
宋慈眉头一凝,拿过账本,仔细看了,上面清楚地记着袁姓客人二位,一男一女,从腊月十五入住,到正月初四退房。他暗觉奇怪,袁朗来临安是为了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袁晴,按理说他找到袁晴后,就该尽快返乡,为何要在锦绣客舍住上二十天这么久呢?他又看了一眼账本上的花费,行香子房二十天里的各种开销,共计十八贯出头,只怕抵得上袁朗半年的工钱了。他问道:“这两位客人住进来后,可有什么奇怪之处?”
“这两位客人是犯了什么事吗?”祝学海难忍好奇。
“没犯什么事。”宋慈道,“你只管回答我的问题,他们是否有什么奇怪之处?”
“奇怪之处倒是不少。”祝学海答道,“那两位客人投宿之时,我看他们衣着破旧,尤其是那位女客人,身上很脏,一大股酸臭味,像个乞丐,我一开始以为他们是来讨食的,哪知他们却要住上房,还提前付了好几天的房钱,后来不断加钱,前后一共住了二十天。那男客人自称姓袁,身子很壮实,说是在外干力气活,又说那女客人是他妹子,失散了多年,好不容易才找着了,他不想让妹子再受苦,所以才要上房给他妹子住,又让每日的饭食都要做最好的,每晚都要送去热水给他妹子洗浴,常常深更半夜还要添一顿消夜,对他妹子真是好得没话说。那男客人每天早出晚归,但又担心他妹子出事。他妹子极怕见生人,这里也不大好使,”祝学海朝自己的脑袋指了一下,“他怕妹子再走失,每次出门时,都把房门从外锁住,不让任何人打开。早晚饭食都是他到大堂来取,再端进房去,中午也会特地赶回来一趟,亲自把饭食送进房……”
祝学海说到此处,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跑堂伙计从过道转角跑来,在柜台左侧的酒坛里打了一壶酒,又急匆匆要原路奔回。
“是哪间房要酒?”祝学海问道。
那伙计应道:“行香子房。”
“那客人这么能喝,又要了一壶酒?”祝学海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笔,在账本上记下了这笔酒账。
“可不是嘛。”伙计捧着酒壶,一溜烟地去了。
“掌柜,”宋慈道,“你方才的话还没说完。”
祝学海将账本仔细收起来,一边回想,一边接着道:“那两位客人还有不少奇怪之处。在上房住了一夜,那男客人便说房中的棉被啊,水壶啊,浴桶啊,便桶啊,都是旧的,让全部换成新的。他那妹子浑身又脏又臭,我没有嫌弃他们,让他们住了进来,他们倒好,反倒嫌弃上房里的东西都是旧的。我这客舍经营多年,最注重的便是干净整洁,在这临安城中,那是有口皆碑的。不管是上房下房,只要住过客人,房中的物什该清洗的清洗,该擦拭的擦拭,都会打整得干干净净。行香子房中那些物什虽是旧的,可也只用过一两年,他们住进去之前,我还特意让伙计清理了一遍,哪有什么不能用的?我经营客舍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挑剔的客人。”说着摇起了头。
宋慈略作沉思,道:“我想去行香子房看看,可以吧?”
祝学海面露为难之色,道:“大人,行香子房已经有客人了,眼下是晚上,只怕……不那么方便。”
宋慈点了点头,祝学海还当宋慈能体谅难处,哪知宋慈点过头后,迈步就朝过道转角走去。
祝学海不由得一愣。
刘克庄早就习惯了宋慈的行事风格,笑道:“掌柜,叨扰了。”紧随宋慈而去。
无须任何人引路,宋慈径直走过转角,去到过道的最里侧,那里有一扇微开的房门,门上挂着刻有“行香子”三字的木牌。房门之外,方才那个送酒的跑堂伙计,此时正猫着腰,朝门缝里偷偷地窥望。
刘克庄不知那跑堂伙计在看什么,走上前去,戳了戳那跑堂伙计的后背。那跑堂伙计惊了一下,回头见了刘克庄和宋慈,忙将房门拉拢,尴尬地一笑,匆忙退下了。
刘克庄狐疑地瞧了那跑堂伙计一眼,上前叩响房门,道:“里面的客人,有事叨扰一下。”
房中无人回应。
刘克庄又问了两遍,房中还是无人应答。
刘克庄回头看着宋慈,宋慈点了一下头。
房门方才还微开着,可见并未上闩,刘克庄伸手一推,房门应声而开。
映入眼帘的是氤氲白汽,扑鼻而来的是淡淡清香,半开半闭的屏风上搭着衣裙,摆放酒盏的方桌旁是一只漆木浴桶,一个女子侧坐水中,酥肩外露,藕臂轻抬,正在洗浴。那女子伸出湿漉漉的手,柔荑般的手指钩住桌上酒盏,送到唇边,轻哼一声:“躲在门外看不够,还要进来看吗?”
刘克庄顿时脸皮涨红。他之前听跑堂伙计说行香子房的客人要酒,还打了一壶酒送去,以为房中客人是在吃酒用饭,哪知竟是在洗浴,而且还是个女子。“对……对不住。”他忙侧过脸,急慌慌地退出房外,拉拢了房门。
宋慈就站在刘克庄身后,也看见了房中的这一幕。两人相视一眼,刘克庄神色极是尴尬,宋慈却是面不改色,上前又一次叩门,道:“提刑司查案,冒昧打扰姑娘,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房中无任何回应,好半晌后才有水声响起,又过得片刻,“吱呀”一响,房门被拉开了。一个女子身披浅黄裙衫,发梢微湿,手把酒盏,目光在宋慈的脸上流转,声音一扬:“提刑司?”
宋慈出示了提刑干办腰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