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人观蜉蝣临世,朝生暮死,但人又何尝不是这样?由生向死,无人能免之,既然早晚都有死的那一日,那我还活着的时日,便不想再畏首畏尾。女儿知阿耶疼爱我,所以此事,还望阿耶能够允准。”钟知微的话音结束的刹那,她站起来俯身便就拜了下去。
既怕儿女瞻前顾后,困于方寸之地,又畏儿女行得太远,陷于难援之局,做父母的心,可能都是这般。
听完钟知微这番绝无转圜余地的话,钟三丁恍如苍老了三分般,一阵长吁短叹后,他扶额发声:“什么时候走?”
跪伏在地上的女郎缓缓抬头,她声线坚定,若不渝金石相撞:“用完这顿膳食,午后就出发。”
第68章
河北道幽州, 于大庸之北,下领八县,州治为蓟,紧邻着置了节度的边境灵州。
北方至寒, 已经三月底近四月了, 夜间却还是冷得彻骨, 幽州本就不是什么繁华的地界,赶上即将宵禁的时分,这大多为平民百姓所居住的蓟城开阳坊清水巷内,黑压压一条道,更几乎是阒无人声。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这夜间陋巷内还有人行走。怀中抱着钓竿鱼篓、手中还持着酒囊的男子, 于一片漆黑之中,循着月光推开了巷子深处一处小院的门。
这间一进的院落有多小呢?只消开了宅门便就是庭院, 而站在院门口,一眼就能望清庭院最后方的正房, 一目了然, 不外乎如是。
院子年久失修, 破败得很,两侧的东西厢显然无人使用,两侧窗棂都是烂的,乍一看一丝人气也没有, 要不是院子正中水井旁所栽种的那颗梨树,给这院子稍稍添了两分雅致,否则这绝不像有人在此住了半月有余的模样。
一枝梨花春带雨, 叶圆花白,淡香如许, 贺臻走到了梨树下便就不再动弹了,他抛下手中的鱼篓,仰头隔着花叶驳影,看向了天上的那轮近乎玉盘的明月。
树下的男子仰头凝步,一动不动,本就死寂的小院,越发死气沉沉,唯有巫闾江野生野长的鲤鱼,脱水许久却还仍有生机,在竹篓之中生龙活虎地蹦跶着欲要往外跳。
那间用作休憩的正房室内,被刻意压抑着的极低沉的微小咳嗽声,传到贺臻耳中之时,已是一刻钟后了。
贺臻未聋也未瞎,他只是懒得动弹,因而直至那咳嗽声停歇了好几息后,他才悠悠扭身移目望向里间。
漆黑一片并未燃灯的屋子,自然不能借着摇曳灯影,照出其中的人身来,这等情况,敌暗我明,总该十分机警,可贺臻身上的懒散劲儿却分毫未散,他拎着竹篓丁点犹豫都没有,便就径直行了过去。
他推开院门时,懒洋洋的腔调好似刚睡醒一般散漫:“深夜来访,无非就是谋财害命,但兄台,你找错地方了,这儿既没有连城之价的财物,更没有值当你以命相博的脑袋。”
有门窗遮挡,天光难入,室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瞧不分明。
贺臻边说边行,眸子当中古井无波,正是毫无忌惮之意:“你进来时应该也看到了,这院子上下,我自个都不知道有什么是值得梁上君子来走这么一遭的。”
“更不用提我现在这颗分文不值的脑袋了,你便就是拿了我这颗脑袋,也没什么作用,还不若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去城西归厚坊刺史府,郭秉德郭刺史的性命,比我的性命要贵多了。”
话音即落,贺臻也行至了房内的老旧胡桌前,虽然仍旧是辨不清桌案前坐着的这人的面目,但走得近了,这个距离,好歹是能望得见人身轮廓了。
不请自来的这人,比起贺臻往日见到过的那些人高马大的歹人而言,瘦削矮小了许多,连寻来为非作歹的贼人都降格了,活到他这个程度,也是无第二人了,思及此处,贺臻自嘲着摇了摇头。
竹篓被他置于了桌下脚边,黑暗中的那人还是一言未发,贺臻也不急,他不紧不慢接着开口道:“不过兄台你既来了,也不好让你白跑这么一趟,我这里就这么一筐鱼,不嫌弃的话,你尽可拿去。”
贺臻停顿片刻,而那人还未发声,他只得叹一声,自怀里掏出火折子,低头继续道:“兄台现在不想走也行,不过我这房里,就你身下那一把椅子。”
桌案前坐着的那人呼吸声似是重了一些,但贺臻并未在意上心,他吹燃火折子,躬身垂首点着了桌上的油灯。
“不请自来的人,总不好鸠占鹊……”灯光摇曳,照出人影绰绰,贺臻合上火折子,不经意抬眼的刹那,他含在嘴里未吐完的话,同室内褪去的夜色一道不复存在。
贺臻进门时并未关回身关门,风顺着敞开着的门灌进室内,毫不留情将烛影吹得忽隐忽灭,而伴着这烛影摇曳,贺臻散漫无谓的面色也变得明暗交织、晦暗不明了起来。
与他作比,坐在桌案前已不知等待了多久的钟知微,反倒好似丝毫没受这风声和这光影的影响,她面色沉静如水,不躲不闪直视着贺臻的面容。
关内道至河北道,上京到幽州,足足千里之遥,相隔千里到咫尺之间,他们二人谁都没有贸然出声,又或者说,谁都不能轻易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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