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5节
天津的饭馆“味兼南北”,有真素馆,也有二荤铺,既可小卖俱全,又能包办酒席。其中最有名的八个饭庄子字号里都有个“成”字,号称“八大成”,都在侯家后一带,均为独门独院,门前可停车轿,院子里有参天古树、花园凉亭,不接待散座,只招待成桌的酒席。姜小沫选定义合成,看重的正是招牌上一个“义”字、一个“合”字。
开贺当天,骄阳似火,晌午时分,义合成饭庄子里里外外格外热闹,却不同于往日,一出一进的宾客,皆是有衣裳不好好穿、有话不好好说的“英雄豪杰”,安分守己的老百姓绝不敢往跟前凑合。丁大头带着几个小混混儿在门口迎客,天津卫各霸一方的锅伙寨主、脚行的把头、帮会的头目,各带随从,横着膀子拿着红票,又叫“绿林英雄帖”,穿街过巷而来。这其中有交情不错的,也有不少冤家对头,彼此间明争暗斗,都恨不能把对方摁泥儿里,但是见了面一个比一个客气,连连作揖行礼,嘴里“爷爷爷”地客气个没完,你推我让的谁也不肯先进门,互相让过三五遍,方才携手揽腕往里走。
饭庄子各屋各桌坐满了人,跑堂伙计走马灯似的上菜。混混儿开贺要吃“八大碗”,菜都盛在大海碗里,有笃面筋、熘鱼片、木樨肉、拆烩鸡、烩虾仁、烩三丝、狮子头、元宝肉,一桌八大碗,脚底下还摆着几坛“老潘家烧刀子”。赴宴的不问青红皂白,反正有人掏钱请客,如同来吃绝户产,划拳行令,胡吃海喝,闹了个乌烟瘴气,吵得人耳朵根子生疼。
义合成后院有一个宽敞豁亮的大雅间,专门接待贵客,门口树木成荫、花团锦簇、叠石成山、掘地为池,上有唱歌的百灵,下有戏水的金鱼,屋子里摆设精致,迎面挂着金匾,上写“山珍海馐”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靠墙多宝槅中摆满了雅致的古玩瓷瓶、洋钟古镜,当中一张雕花红木大圆桌,桌上的菜也是“八大碗”,但是器具精美,菜品更为讲究,海参、鱼肚、鱼翅、对虾,加上酒菜、凉碟,一共是“八碟八碗”。能进这个雅间的客人,一个比一个谱儿大,迎门的主座上端坐着一位身形枯瘦、满脸皱纹的老者,正是天津卫四十八家水会总把头、青龙帮元老顾三爷,另外还有四大脚行的四位大把头坐在上垂手,下垂手是四大锅伙的四个大寨主——东城老悦锅伙的吉四奎、西城老君锅伙的文秃子、南城九如锅伙的齐老八、北城四海锅伙的佟金镖。
姜小沫是今天的大角儿,打扮得格外扎眼,头戴抽口的丝缎罗帽,外圆内方,四角八棱,角角透花,棱棱带镜,顶梁门倒拉三尖慈姑叶,鬓边一朵蓝绒球,一晃脑袋突突乱颤,身披藏青色大氅,内罩紫色绸布小褂,敞怀没系扣襻,左臂绣黄飞虎反朝纲,右臂绣伍子胥过昭关,腰扎牛皮板儿带,底下是黑色绉绸兜裆滚裤,青布绑腿从脚脖子“人”字样缠到膝盖底下,脚踩一双登云靴,靴头绣着刘海戏金蟾,上饰五颗宝珠,颗颗有讲儿:避水珠避水殃、辟火珠防火伤、紫微珠挡刀枪、乾坤珠分阴阳、夜明珠放光华!乍看这身行头,还以为是戏台上的武生,只差勾脸儿了。
他坐在顾三爷正对面的位置上,见得酒菜齐备,众人也已各安其位,便站起身来举杯祝酒:“三老四少,诸位前辈,今天赏脸光临,真是给足了我的面子。咱们有见过面的,有没见过面的,那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如今我们秉合鱼锅伙在陈家沟子鱼市上立了杆子,有什么做到做不到的地方,还望各位爷多多海涵!常言道‘一花不是春,孤木难成林’,以后还得仰仗望诸位,来来来,我先干为敬!”说完举杯扬脖一饮而尽,当众亮出杯底。
顾三爷和脚行四大把头一齐举杯道贺,而天津城四大锅伙的四位大寨主,却与木雕泥胎相仿,板着脸坐在当场一动不动。尽管他们相互钩心斗角,谁也不把谁放在眼里,可对于姜小沫的秉合鱼锅伙,真说是同仇敌忾,打从一个鼻眼儿里出气。陈家沟子鱼市日进斗金,大伙都盯着这块肥肉,也正因为盯着的人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忍着贪心按兵不动,却不知打什么地方冒出一个没名没号的姜小沫,一举拿下了陈家沟子鱼市,四大锅伙措手不及。又听说顾三爷要收姜小沫入门,一旦开了香堂,名正言顺了,有顾三爷青龙帮的势力给他撑腰,这小子的翅膀可就更硬了,那还不得从陈家沟子蹿鼓楼顶子上去?所以四大寨主提前商量定了,他姜小沫不是摆酒开贺吗?咱给他来个“潮头上打旋网——抡起来看”,让他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坐在姜小沫斜对门的一位,四十多岁,高颧骨翘下巴,黑脸龅牙,青布褂子,黑布裤子,手里捻着一串十八子的多宝串,正是西城老君锅伙的文秃子,一挺身从椅子上站起来,“啪”的一下,将手串拍在桌子上,说话高门细嗓:“姜大寨主,容我拦你一句,什么叫多多海涵?你可别逮住大腿就号脉,闭着眼乱开药方子。天津卫无人不知,当初四合鱼锅伙是我们托着的,凭什么你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陈家沟子鱼市就成了你秉合鱼锅伙一家的买卖,没我们爷们儿的份了?愣从别人嘴里抠食吃这合适吗?拿肚脐眼儿放屁——你怎么想的?”
姜小沫早知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义合成这顿饭不是那么好吃的,随即放下酒杯,稳稳当当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文爷,您说的那是哪辈子的皇历了?长江水后浪推前浪,尘世上新人换旧人,翻那个旧账有意思吗?您倒给我说说,怎么叫合适,怎么叫不合适?”
文秃子用手指着姜小沫的鼻子,气势汹汹地说:“没大没小的东西,我耍光棍那阵子,你小子还穿开裆裤呢!想让我说道说道?容易!你按月拿出八成进项分给我们哥儿四个,咱们这一篇儿就翻过去了,从今往后相安无事!”
姜小沫撇着嘴一笑:“您可真敢说啊,不怕咬了口条?给您八成,我们锅伙的一百多号弟兄喝西北风去?您这不是明抢吗?你拎上二两棉花纺纺去,陈家沟子鱼市是我白捡的吗?”
不等文秃子搭腔,他旁边那位说话了,此人也是四十来岁,皂色裤褂,身形瘦削,瘦长脸儿带着几分病容,额头上有三道暗红色的疤痕,乃是北城四海锅伙的佟金镖,他冲姜小沫拍桌子瞪眼:“你小子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拿我们当陈家沟子的鱼贩子了?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谁没拿过死签?谁低过头、屈过腿?谁不是滚铁板、轧饸饹,血一摊、肉一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就你挨那两下秤杆子,那他妈算个屁啊!下过油锅吗?睡过钉板吗?吃过刀削面吗?在我们面前,轮得到你横着走吗?”
姜小沫看了佟金镖一眼,语带讥嘲地说道:“镖爷,好汉不提当年勇,您老不是有心气儿吗,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咱就在这儿碰碰,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是吃红枣还是穿铁鞋,您划道儿,我接着!”
佟金镖没想到姜小沫当场叫板,磕巴了一下,张了张嘴,话茬子没跟上。顾三爷和几位脚行的大把头冷眼旁观,瞧出他怯阵了,硬生生忍住了没笑出声。
东城老悦锅伙的吉四奎不干了,从椅子蹦了起来,眉头蹙起个黑疙瘩:“镖爷,您老先歇会儿,荷花出水才见高低,看四奎我跟他比画比画!”此人豹头环眼,三十来岁正值壮年,双手抓着前襟往两边一扯,脱下绸布褂子,团成一个团儿,“啪”的一下甩在地上,亮出前八块后鬼脸一身铁疙瘩肉,黑蓬蓬的护心毛浓密弯曲,从肩文到腹刺着一条青龙,墨色浓重,格外抢眼,却遮掩不住一身的疤痕,腰间扎着一巴掌宽的腰硬子,大铜卡子闪闪发光。姜小沫暗想,看来此人有股子蛮力,得多留神,不能跟他硬碰硬。吉四奎曾是运河边码头上扛大个儿的苦力,仗着身大力不亏,能打又能挨,入了老悦锅伙,横冲直闯,出入宝局、青楼、商铺、饭庄、客栈,张口吃饭,伸手拿钱,抢地盘、争脚行、夺老店,抽过几把死签,仗着命硬一关关挺了过来,又一步步坐上了大寨主的宝座。他一双大环眼射出凶狠阴毒的寒光,歪着脑袋盯着姜小沫:“甭废话!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有道是客随主便,当着爷儿几个,你先露一手儿!”
姜小沫二话不说,左腿一抬,脚丫子搭在桌面上,亮出一只绣着花镶着宝珠的登云靴,又“唰”的一下,从后腰抽出一柄锋利的攮子,轻轻一划,挑开青布绑腿,气定神闲地撸起裤管。半截黑黝黝的小腿青筋暴突,在众人面前一览无余。但见他牙关一咬,摆出混混儿架子,照着自己的小腿肚子“噗噗噗”连扎三刀,刀刀穿洞,一刀两个窟窿眼,鲜血“嘀嘀嗒嗒”落在地上,随手把沾着血的攮子往桌上一扔,气不长出,面不改色。脚行的四大把头今天是应顾三爷之邀,过来给姜小沫踢脚儿的,没等别人吭声,他们先齐声喝彩:“好!三刀六洞!”
吉四奎神情阴狠,冷笑一声,伸胳膊抓起桌上的攮子,却不急于动手,而是叫过一个跑堂的伙计:“这桌子菜口儿轻了,你去给我拿一壶清酱、一壶醋,再来一小碗蒜泥,加点芥末酱!”跑堂伙计已经吓呆了,半天没动地方。吉四奎不耐烦了,瞪着眼大吼一声:“你他妈等雷劈呢?”伙计惊得一哆嗦,这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应道:“好您老,好您老!”当下退出去,再进屋的时候,手上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个青花小瓷壶、两个青花小碗。吉四奎把清酱和醋倒进一只大碗,拿筷子把芥末、蒜泥扒拉进去,蘸了蘸放在舌头上,咂摸咂摸滋味,满意地点点头,冲伙计一努嘴,示意他出去。伙计如同接了一旨皇恩大赦,屁滚尿流地往外跑。
整个屋子里鸦雀无声。吉四奎环顾四周,脸上现出睥睨不屑的神色:“各位,想吃顺心饭,还得自己来,我添一道菜!”说着话抬腿踩在椅子上,刀尖一划,“刺啦”一声割破了自己的裤管,却见腿肚子上刺着一条飞天夜叉,面目凶恶狰狞,龇出两排锯齿般的獠牙。吉四奎一脸的傲慢,拿刀从小腿肚子上慢慢悠悠割下血淋淋一条皮肉,一寸来长,半寸多宽,二分薄厚,粘在刀身上,擎给众人观瞧,随后“啪”的一下,不偏不倚甩入碗中,溅了一桌子作料。八大碗的菜香、烧刀子的酒香,压不住满屋子的血腥之气。吉四奎却神色如常,大大咧咧扔下攮子,拿过筷子夹上一片肉,送入口中大嚼,惊得众人目瞪口呆。他自顾自地吃了几口,又似想起了什么,往桌子中间推了推大碗,扫了一眼对面的姜小沫:“怎么着,你来品品咸淡?”姜小沫鼻孔中哼了一声:“怪我了,今天菜不够,就不跟您抢了。”吉四奎纵声大笑:“哈哈哈哈!送到嘴的肉不敢吃啊?那可别怪我占独角案了!”他也不再多说,用手背擦擦嘴角上的鲜血,指着姜小沫说道:“姓姜的,实话告诉你,什么卖味儿不卖味儿,你四爷不信邪!你要有本事,当着在座各位,耍上一把真格的,叫呲了咱爷们儿,我吉四奎这辈子不跟你争陈家沟子鱼市了!如若接不住,趁早收拾个铺盖卷,滚出天津卫!”佟金镖缓过劲来,也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在一旁讥讽姜小沫:“小王八羔子,你接得住吗?接不住我给你指条道,扒下鞋来顶脑瓜子上,出门一头扎茅房坑里淹死得了!”
姜小沫任凭这二位唾沫星子乱飞,脸上毫无表情,把那条淌血的小腿从桌上放了下来,肩膀一抖甩去了大氅,不慌不忙地把身上的小褂解开,当着众人袒露胸怀,拍打胸口冲吉四奎说道:“吉四爷,您不是嫌今天的菜口淡吗,我给您再上一道!”当即抓起桌上的攮子,在自己肚腹上划开一道半尺多长的口子,刀尖往里伸,挑出一段肠子,又用刀刃割下寸许长的一截,扔到空碗里,随后如法炮制,一截截肠子在碗里堆得冒了尖。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口往外滋,多亏有板带勒着,要不然全身的血都得流干了。
四大锅伙的寨主惊得魂不附体,一个个舌头发硬、头皮发麻。按混混儿比斗的规矩,再想压过对方,只有往外掏心肝肺了,那谁顶得住?几位寨主成名已久,人到中年饱经世故,身上袍子渐短、马褂渐长,过去是有什么吃什么,如今吃什么有什么,即便是锅伙里抽死签,也轮不到他们亲自出马上阵,有年头没真刀真枪地比画了,今天形势所迫,逼到了这一步,不得已而为之,可也不至于把命搭上,不由自主地齐往后躲。吉四奎见一旁那三位不敢吭声,额头的冷汗直往下滴答。他到底是条光棍,把头一低,从胸腔里闷闷地哼出一声:“我说到办到,屙了屎往回坐,不是我吉某人所为!爷们儿认栽!”
姜小沫缓缓坐在椅子上,举止从容不迫,脸色却已苍白如纸。顾三爷见时机到了,冲门口招呼一声,叫来跟班的给姜小沫包扎伤口,扯下一块衣襟,扎住流出来的肠子,紧紧盘在腰间。
顾三爷在旁看得直皱眉头,起身对众人说道:“四大锅伙各占天津城一角,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干什么不能发财?不值当为了鞋底子沾腥的鱼市翻脸,传扬出去好说不好听,倒让外人看了笑话。我顾三儿早已金盆洗手,按说不该再问道儿上的事了,可我今天舍了这张老脸,当一次和事佬,不如这么着,陈家沟子弹丸之地,且让姜小沫的秉合鱼锅伙占上几年,逢年过节,他定有一份心意。倘若他失了礼数,不必你们出手,我青龙帮头一个就容不下他!”他这几句话绵里藏针,脚行的几个大把头顺声帮腔:“顾三爷说的对,无非一个陈家沟子鱼市,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至于斗得你死我活,该按三爷的意思办!”
南城九如锅伙的齐老八一直没说话,他在四大寨主中年岁最长,城府最深,一贯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先种谷子后卖饭,好人歪种都是他。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龇了龇牙,抱拳对顾三爷说:“在天津卫这一亩三分地,不给县太爷面子,也不能不给您顾三爷面子。您既然开了口,那还有什么不行的?”说完又冲姜小沫笑了笑:“说真格的,一笔写不出两个混混儿,兄弟们都是在九河下梢混口饭吃,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能有多大的仇疙瘩?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两座山碰不到一块儿,两个人总有见面的时候,往后咱还得常来常往,彼此多多帮衬。”
其余几位寨主也不缺心眼儿,不可能看不明白,文的已经栽了,真要是来武的,恐怕也占不到便宜,做事总得给自己留个退身步,毕竟没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此时收场还可以落个整脸儿,加之桌子上血肉狼藉,谁也没有吃喝的兴致了,便相继起身告辞。
老年间,锅伙混混儿争码头、抢行市,冲突在所难免。穷哥们儿为了填饱肚子、养家糊口,不在乎折胳膊断腿,双方人马各自为阵,抽中死签的出去叫阵,捞铜钱、攥煤球、穿衣裳、滚钉板、跳油锅……轮番招呼,怎么狠怎么来,豁出命去可劲儿折腾,迟早有一方扛不住尿海认栽,从此放弃争抢的地盘,取胜一方以几个人的伤残换来一块挣大钱的宝地,官府管不了,老百姓还给你挑大拇指,总比群殴混战死伤无数划得来。
秉合鱼锅伙在义合成摆酒开贺,姜小沫剖腹割肠,一举镇住了四大寨主,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敢打陈家沟子鱼市的主意了,谁能狠下心来从自己肚子里剜肠子?姜小沫在义合成后院雅间之内挣扎起身,晃晃悠悠走出饭庄子。各屋的混混儿们正喝得面红耳赤,瞅见姜小沫浑身是血往外走,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都挤到门口来看。丁大头和傻哥哥急了,非要跟着去,姜小沫说什么也不让,独自一人离开饭庄子,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走到薛神医家,此后下落不明。一连三个多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顾三爷和锅伙的兄弟们找薛神医问过七八次,始终没打听出什么结果。人们都以为姜小沫必死无疑,毕竟开膛破肚了,那还有个活?想想也是,当年戏园子里演过一出《盘肠大战》,说的是唐朝名将罗通在界牌关遇着劲敌——八旬老将王伯超。走马厮杀之际,罗通肋中金枪,肝肠五脏流出,却忍痛不退,扯旗角盘肠,最终枪挑老将王伯超,并下马割其首级,他自己也肚破肠出殒命沙场。纵然神勇如罗通,肚肠子一出来也完了,换了谁还活得成?没想到谣言四起之际,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姜小沫又回来了,伤势恢复如初,气色比之前还好,尤其那一对眼珠子,跟个夜猫子似的,亮得吓人!
第9章 姜小沫开逛下
按说姜小沫该当命丧黄泉了,全凭身上的鳖宝,这才保住他一条命。他之前不敢埋鳖宝,怕那玩意儿招灾惹祸,埋在身上后患无穷,可又舍不得扔了,因为他心知肚明,一旦遇上过不去的坎儿,还得指着鳖宝化险为夷。
他当天离了饭庄,自己割开脉窝子埋入鳖宝,捂着肚子去找薛神医。薛神医也以为姜小沫活不成了,即使接上肠子,三两个月之内吃不了喝不了,那还怎么活?默不作声地帮忙止血,又给他收拾缝合了伤口。姜小沫换去血衣,挣扎着下了地,不顾薛神医的劝阻,一个人落荒而走,躲到一个不见天日的地窨子中,整整一百天不吃不喝,再出来的时候,两个眼珠子如同开了光。冷眼看上去,姜小沫还是姜小沫,除了一双夜猫子眼,身量相貌,举手投足,没有任何变化,在别人眼里,他仍是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人们将此当作异事传播。有的说姜小沫福大命大造化大,是混世魔王程咬金转世;有的说薛神医是活神仙,能把死人医活了。姜小沫死而复生,最高兴的还是顾三爷。老爷子本已金盆洗手,一把年岁又重开山门,收姜小沫为关门弟子。对于帮派来说,这堪称头等大事,前前后后忙活了好一阵子。顾三爷此前只收过八大弟子,姜小沫排行老九,因此挑号“对儿九”,从此成了天津卫有名有号的大混混儿,真可以说是“叫得响、鸣得亮”。顾三爷座下的八大弟子门徒众多,有的徒弟入门晚,已经五六十岁,在家里都当爷爷了,但也得喊姜小沫一声“九伯”,萝卜不大——长在辈儿上了。陈家沟子的渔户更是将他奉若神明,在他们眼中,这位爷简直比天后娘娘还灵!
说话已是转年的正月,大河还没开冻,河面上铺着一层冰盖子,海下撒网的渔民忙碌到小雪前后,就不能再出海了,一是天冷风硬,行船有危险,再一个得让海里的鱼虾缓缓,不能全打没了。陈家沟子鱼市上,一多半鱼铺还在关门歇冬。也有接着开的,以贩卖“冻鱼冰虾、干发海货”为主。渔民将卖不完的破杂鱼、小虾小蟹抹上大盐粒子晒干,把渤海湾的麻线虾,以及网里挤掉压碎的虾头,做成虾酱,可以卖整整一个冬天。其中最实惠的是腌马口鱼,三四寸长,满身的细刺,价钱格外便宜,几枚大子儿买一簸箕,都是提前抠完了肠腮的。买到家把鱼身上的盐粒子洗净,用葱姜片码上半天,再放在炉箅子上烤得金黄焦脆,从头到尾连刺儿都能吃,穷人家的孩子全靠这个开荤解馋了。
鱼行淡季,锅伙混混儿用不着再拦河收钱,大街上扬风搅雪、罕有行人,找不着惹是生非的茬口儿了,一个个闲得浑身发痒、腚沟子爬蛆,横七竖八地躺在大炕上择虱子。姜小沫有鳖宝在身,不吃不觉得饿,不喝不觉得渴,平时深居简出,话也不多说一句,只躺在大炕上闭目养神。偏在此时,丁大头病倒了。自从姜小沫在鱼市开逛,当上了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丁大头俨然成了太上皇,专门有个小混混儿伺候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陈家沟子一带的茶楼、饭馆、澡堂子、戏园子也是常来常往。但真应了那句话,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这才刚舒坦几天,他就得上了一种怪疾,浑身发麻,如同斗败的公鸡,站直了便打哆嗦。姜小沫举目无亲,世上仅有这么一位论得上的长辈了,为了给他治病,请遍了天津城的名医,什么药材贵抓什么药,人参鹿茸、虎骨麝香都用遍了,无奈医药罔效,丁大头的状况怎么也不见好。此人本来体壮如牛,却眼瞅着走了形、散了架,到最后仅剩下几根枯骨连着筋撑着皮,连躺着说话都费劲,没等出了正月,就耗得油干碗净,蹬腿闭眼一命归西了。
秉合鱼锅伙的“太上皇”倒了头,上上下下的混混儿们可有得忙了。姜小沫也真对得起丁大头,买下一口柳木十三太保的棺材,给丁大头穿上寿衣鞋袜,头戴红缨子官帽,脖子上挂着朝珠,请来阴阳先生,算定了吉时盛棺入殓,身子底下是黄绸子寿字棉褥子、白绸子寿字寝单,这叫铺金盖银。又叫扎彩铺的师傅上门来,当场扎制金山、银山、纸人、纸马、楼阁、家具,锅伙门前立幡杆,搭设齐脊的大棚,棚内四壁挂十帧“水陆图”,上画十殿阎君。灵堂设在正对院门的堂屋,拿两张长凳架上棺材。灵前小桌摆放香炉、蜡扦、油灯、供果。请来和尚、道士,念经超度亡魂。仗着天寒地冻,尸身不易腐坏,要停满七七四十九天。门口贴上“恕报不周”的门报,下边还贴了张白纸条,上写“待客不收礼”。
丁大头打了一辈子光棍,膝下无儿无女,姜小沫亲自充当孝子,买来大五福的白布,请鱼市上的婶子大娘帮着扯成孝袍子,给他穿在身上,用白带子勒好了,拿麻绳在帽子上缝一枚老钱,脚底下的棉鞋也绷上白布。其实丁大头的朋友不多,前来吊唁的宾客大多是冲着秉合鱼锅伙大寨主的面子。混混儿讲究耍活的不耍死的,吃不上饭的贱命一条,怎么舍不是舍?路死路埋、道死道埋,不在乎扔在乱死坑喂了狗。丁大头虽不是真正的混混儿,却相当于锅伙大寨主的干爹。姜小沫为了不给别人留话柄,完全按着规矩套子来,人来不许迎、人走不许送,一轮轮地陪着磕头,额外还得盯着香守着蜡,一天三次在火盆里烧纸。好容易到了出殡这天,清晨早起大雾弥漫,以姜小沫为首的大小混混儿按照辈分高低,依次跪在院子里磕头行礼,一众杠子手给棺材盖上猩猩红的棺罩,上绣寸蟒、赤金的宝顶,四个角上坠着八宝黄绒灯笼穗,用大绳捆住,穿心杠子插进去担在肩上。随着执事一声吆喝,响器行的吹鼓手马上奏大乐。饱吹饿唱,锅伙里提前安排了大饼酱牛肉,给他们敞开了吃,为的就是此时多卖力气。一时间鼓乐喧天,十六抬的罗汉杠,外带着全副仪仗,忽忽悠悠上了街。秉合鱼锅伙里留下两个辈分低的小混混儿,准备火盆、糖馒头,还得把灵堂里的摆设挪动挪动,其余的全部披麻戴孝,扛着引魂幡、手拿哭丧棒,跟着棺材走,送殡的队伍从头到尾二三里地,街两边人头攒动,全是看热闹的!
安葬丁大头的坟地,选在北营门外。送殡队伍由陈家沟子往西,走关帝庙过曹家桥、林家口,再上浮桥过河奔三条石,拐上河北大街再出北营门。按照老年间的规矩,棺材只要装上了死人,入土之前不准着地,哪怕天上下刀子,走这一路也不能放下。因此有钱的人家通常会雇两班或者三班杠夫,大家伙轮着抬,否则抬棺的人受不了。秉合鱼锅伙这棚事也是如此,从杠房雇了十六抬的三班罗汉杠,四十八名杠子手全是细腰乍背的粗壮汉子。只要掏够了银子,没有摆不了的排场。且不说队伍前边的催押旗、开道锣、两丈四的明镜,单单这四十八个杠子手,看着就提气,月亮门刮得锃亮,大辫子溜光水滑,穿的戴的也整齐,红翎帽、绿架衣、和尚头的青布棉靴,杠子上了肩,迈着四方步往前一走,再没这么稳当的了,棺材头上摆碗酸辣汤,到了坟地也撒不出一滴来。皆因姜小沫事先给足了赏钱,不给赏钱你试试,非把棺材里的死人晃散了黄儿不可!
孝子不能剃头刮脸也是老例儿,胡子拉碴的姜小沫扛着引魂幡走在棺材头里,依着执事的嘱咐,一路上走街过巷嘴里得喊着点儿,以便让亡魂跟上。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到了河边,姜小沫喊了声:“大伯,咱过浮桥了!”引着道队缕缕行行上了桥。走到一半,看见桥对岸的雾气中立着一伙人,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一个个也是穿白戴孝,可没一个按规矩穿的,孝帽子歪着,孝袍子挒着,白孝鞋的后跟儿踩下去趿拉着,挑着眉歪着嘴,守着两口滚开的大油锅,锅边挂着一圈马勺。队伍里有眼尖的,认出对方是四合鱼锅伙的混混儿,此辈在陈家沟子鱼市上销声匿迹已久。打从姜小沫开逛,再到义合成摆酒开贺,重挑秉合鱼锅伙的旗号,也没见他们出来搅闹,怎么今天突然冒出来了?
按旧时的迷信之说,送殡的打死也不能走回头路。姜小沫接连四十多天没剃头没刮脸,整觉也没睡过一个,虽不觉乏累,却憋了满肚子的邪火,瞪着一双夜猫子眼,晃了晃手中的引魂幡,吩咐队伍继续前行。四合鱼锅伙的十几个混混儿见道队走过来了,立时分列两旁,从中闪出一条路来,让过两丈四的明镜,让过开道锣、官衔牌,什么“开路鬼”“打路鬼”“险道神”“夜游神”,一概让了过去。姜小沫心里纳闷儿,混混儿们惹是生非,必然是先甩话茬子,以言语降人,接下来要么三刀六洞往自己身上招呼,要么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伙人拉足了架势,怎会一直按兵不动呢?
姜小沫这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忽听身背后“当当当”三声响尺,十六抬的大棺材刚刚行至桥头,只见四合鱼锅伙这边走出来一个混混儿,高叫一声:“兄弟们,给老爷子铺金桥!”话音未落,众混混儿纷纷抄起油锅边的马勺,㧟满了滚沸的热油,你一勺我一勺地往杠夫脚底下乱泼。姜小沫暗道一声“糟了”,杠子手只是卖力气吃饭的民夫,可不比锅伙里的混混儿,不会拉破头那一套,热油来了能不躲吗?纵然穿着棉靴棉裤,泼上也是“滋啦”一下,转眼就透到皮肉上了!果不其然,一众杠子手立时乱了阵脚,何况木头桥板上沾满了油,要多滑有多滑,不等秉合鱼锅伙的混混儿们上前相助,十六抬的大棺材摇了两摇、晃了两晃,“咔嚓”一下倒将下来。以前的棺材不下坟坑不封钉,总计七根“子孙钉”,男子左四右三、女子左三右四,执事一边念着封钉诀,一边招呼孝子贤孙“躲钉子”,前六根钉子揳进去,最后一根钉一半,告诫后人凡事要留有分寸。此刻还没到坟地,棺材盖仅仅是掩在上边,随着大绳一松,棺材倾倒下来,上边的宝顶、棺罩连同棺材盖子,统统掉了下来。丁大头的尸身也从棺中滚出,掉在桥板上,沾了满身的热油。得亏扶灵的傻哥哥用瘸腿挡了一下,否则丁大头非得滚到河里喂了王八不可。姜小沫勃然大怒,扔下手中的引魂幡,冲上去踹翻了油锅。那伙人就是恶心人来的,眼见着一招得手,让丁大头尸首见天了,立马一哄而散,逃了个干干净净。
秉合鱼锅伙的一众人等岂肯干休,只等大寨主一声令下,就要追上去豁命。执事紧着劝姜小沫,过了正午就不能入土为安了,眼下得先办正事。姜小沫只得强压心头火,把油脂麻花的丁大头搭到路边,架起棚子遮挡三光,又命人去冥衣铺买了一身袍套靴帽给换上,再次装殓入棺,抬到坟地草草埋了。事后派人到处搜寻那天闹丧的混混儿,逮着一个算一个,抓到锅伙之中,哪只爪子泼的油,就把哪只爪子摁在油锅里炸透了!
这一通折腾下来,且不说担惊受气,单是大小节骨眼儿上花的钱,那都扯了去了!秉合鱼锅伙不仅揭不开锅了,还借了一屁股两肋的外债。别人担心没钱手短,姜小沫可不怕,拿他那对夜猫子眼一看,锅伙地下便有个银窖,估摸是以前那位大寨主埋下的。等到深更半夜,他将傻哥哥叫起来,拎着镐头、铁锨来到后院,在一棵老槐树底下找准了位置,姜小沫抡镐刨坑,傻哥哥腿脚不便,坐在地上铲土。足足刨了七八尺深,姜小沫抡圆了镐头往下砸,只听“当”的一声响,震得他虎口发麻,镐头险些脱手。弯腰扒开胶泥,见得一块方石板,用力掀开,下面摆着一个装满了银元宝的木头箱子,跟八月十五的河螃蟹赛的——顶盖肥儿!
姜小沫挖出一箱窖银,解了秉合鱼锅伙的燃眉之急,众混混儿对他愈加敬服。可他自己心里不是滋味儿,舍出一身肉换来的这个名号,别人当面尊称一声“九伯”,背地里谁不骂他臭狗食?官府更是将此辈归为匪类,以“锅匪”呼之。俗话说“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有多少刚开逛的愣头青,都憋着弄死个成了名的大混混儿扬名立万儿,出来进去的明枪暗箭防不胜防,纵然落个善终,死后也保不齐跟丁大头一样不得安生。锅伙一众兄弟如今有了饭门,青龙帮顾三爷的恩德也已报答,秉合鱼锅伙岂是久留之地?
转眼间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又到了开海的时节。河面上大小船只首尾相连,陈家沟子鱼市成交两旺,一片繁忙,大街上恢复了往昔的喧哗。姜小沫混迹尘埃,待时而动,眼下他也坐不住了,因为他身上的鳖宝必须拿天灵地宝养着,否则撑不了一年半载。他掏出褡裢中的《宝谱》反复查看,九河下梢不愧是鱼龙变化之地,眼下便有一件天灵地宝,合该着显宝。
天灵地宝不可能摆在明地上等着你拿。那天下午,姜小沫突然说要出门,带上憋宝的烟袋锅子和褡裢在头前引路,傻哥哥在后边跟着他。前一阵子,姜小沫掏了大把银子,托薛神医诊治傻哥哥的残腿,治了三个多月,傻子的腿虽然还瘸着,却不必再架拐了。两个人招摇过市,径直来到陈家沟子鱼市的“万记海货店”。看招牌也知道,海货店老板姓万,三十多岁,中等个儿头,黑瘦的一张长脸,一对小眯缝眼,不笑不说话,见到秉合鱼锅伙的头把,赶紧迎出来,点头哈腰地打招呼:“哎哟九伯,哪阵香风把您吹来了?快往里面请!”
姜小沫不动声色,带傻哥哥走进海货店,转着夜猫子眼四下踅摸,靠墙码着几十个大麻袋,装满晾干了的杂鱼、虾皮,一股腥咸味儿直往鼻子里钻,看着货不少,却值不了多少钱。姜小沫看了几眼,心里头有数了。万老板搬过来一条长板凳,擦抹干净了,又忙着给姜小沫和傻哥哥沏茶倒水:“九伯、傻伯,我店里地方小,您二位将就坐。”姜小沫抽着烟袋锅子对万老板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得跟您借一件东西。”万老板赔着笑说:“什么借不借的,您要用什么,找人捎个口信,我给您送过去不就得了,还值当您亲自跑一趟?”姜小沫说:“那我不跟您客气了,我要借万记海货店的鱼秤使几天。”万老板一愣,陈家沟子那么多海货店,怎么单借我万记的秤呢?没了秤我还怎么做买卖呢?不过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开了口,他也不敢多问,嘴上应承着,转身去拿鱼秤。姜小沫叫住万老板,拿烟袋锅子往墙角一指:“别忙,我借的是那杆旧秤。”
万老板更纳闷儿了,墙角是立着一杆旧秤,硬杂木的秤杆子,两端铜皮包焊,刻着十三颗星花,头上吊着个生了锈的大铁钩子,足有半斤重,秤砣、秤盘子一概没有,早已用不得了。他给姜小沫作了个揖:“实话跟您说,做官的靠印把子,做买卖的靠秤杆子,此秤虽不堪用,却是从我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开买卖铺户得有幌子不是?万记老秤正是咱家海货店的招牌,没了招牌我的买卖还怎么做……”姜小沫不等他说完,直接递过去二百两银票:“这个您拿着。”万老板眼睛一亮,他的店小本经营,二百两银子够他卖多少海货的!当时搓了搓手,却不敢接银票:“九伯,小店全凭锅伙兄弟们照应着,咱这天天打头碰脸的,我哪能收您的钱?”
姜小沫瞧出了万老板的心思,无非是担心收了银票,锅伙混混儿们会来捯后账,搅黄了海货店的买卖,转着夜猫子眼嘿嘿一笑:“您的意思我懂,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可不是跟您论价,非要买您的万记老秤。我只借用三天,一天也不多借,三天之后原样奉还,银票您也收着,权当我跟您交个朋友,您看行不行?”万老板毕竟是个买卖人,不会什么也会算账——一杆用不上的破秤,借出去三天,就给二百两银子,那不跟白给的一样吗?姜小沫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字号,身为秉合鱼锅伙头把,在陈家沟子鱼市上向来说一不二,吐一口唾沫砸一个坑,既然他说了三天归还,定然不会赖着不给,该不是九伯他老人家可怜我这个小买卖人?思前想后琢磨不透,但是无论如何不敢驳了九伯的面子,真让他空着手出门,那以后我的买卖还干不干了?万老板一头雾水,老老实实拿了鱼秤,恭恭敬敬交到姜小沫手中。
姜小沫拎着万记老秤出来,回去的路上,卸下秤钩子揣入褡裢,又顺手买下两捆粗麻绳,找船把式雇了一艘小船。转天一大早,不知他从什么地方牵来一头黑驴,吩咐傻哥哥拿上粗麻绳,从锅伙出来,小船已经在河边候着了。二人一驴上了船,姜小沫吩咐一声,船把式摇起双桨劈波斩浪往前划。九河下梢水路通畅,他们又是顺水行船,百十里地的路程,没过晌午就到了海下。姜小沫掏出二两银子,让船家自己去找吃喝,晚上挨一宿,天亮前在原地等着,到时再给他十两银子。船家收了银子,连连作揖道谢,秉合鱼锅伙大寨主用了自己的船,不给钱那都是往脸上贴金!
所谓“海下”,泛指天津城以东的近海之地。早年间渤海湾岸边有十二个高台坨子,渔民们在坨子上安家落户,俗称“海下十二堡”,鱼虾蟹贝格外鲜美,又是河海交汇处,吃咸有咸,吃淡有淡。当地人对海货的吃法也是五花八门,宁可亏钱不能亏嘴,比如“八大馇”——馇鱼、馇虾、馇蚶子、馇海螺、馇麻线儿、馇蚂餮、馇墨斗儿、馇八带。怎么馇的呢?捞上来的海货,不挤鱼肚子不刮鳞,宁可扔车扔牛,鱼头也不能扔,加上腌芥菜疙瘩的老卤,铁锅大灶,底下添柴续火,武火断生,文火㸆烂,出了锅骨酥肉紧、咸鲜入味,配上“麻蚶白菜馅的包子、韭菜扇贝馅的蒸饺”,还嫌不解馋怎么办呢?可以再来一个“涮海锅”,每到开海的季节,在离海边不远的一条老街上,从头到尾排满了食棚、饭铺,当街空地垒土灶,支起头号的大铁锅,放入葱、姜、花椒等各种去腥的作料,加上海盐煮得沸汤翻滚,咕嘟咕嘟冒泡。诸般海货论铁锹吆喝,吃主儿多是附近镇子上的住户,也有从天津城专程赶过来尝鲜的,不论认识不认识,都围坐在一口大锅前,各自拿笊篱兜着活鱼活虾伸到锅里,烫个半生不熟,捞起来蘸着作料吃,滋味鲜美、价格便宜,脚底下满地的蟹壳虾皮儿鱼骨头,养得这地方的野猫都比别处的肥三圈儿。
二人一驴来到涮海锅的老街上,但见各家食棚门口一字排开若干个大笸箩,装着鲜活的海螺、扇贝、蛏子、麻蚶、三疣梭子蟹、晃虾、青虾、墨斗儿、鲥鱼、鲙鱼、梭鱼、大黄鱼、小黄鱼……全是此地盛产的海味。其中一家海货馆子,幌子挂得比别人家都高,随着风飘来荡去,上写“泰发号”三个大字。大门口搭着棚子,支着十几口热气蒸腾的大铁锅,吃海鲜的人还真不少,几个伙计忙得团团转。二人溜达到泰发号门口,一瞧地上笸箩里的海货,个个肥得流油,噼啪乱蹦,那个活泛劲儿,谁家也比不了。最诱人的是大对虾,连头带尾一拃多长,足有孩子手腕粗细,公的菜花黄、母的豆瓣绿,弓腰刨爪乱蹦乱撞,一看就是当天捞上来的,卖的时候拿一根竹签子插上两只,必须是一公一母,论对儿卖,所以才叫“对虾”。
姜小沫告诉傻哥哥,甭含糊,想吃什么要什么。傻哥哥沾别的傻,他可知道什么东西好吃,当即撸胳膊挽袖子,来了个“小孩放炮——点”!俩人点了三盆海鲜、二斤烧刀子,在食棚中落座,眼前这口大铁锅中的汤底已煮成了奶白色,上面漂着花椒、葱姜蒜,鲜香扑鼻勾人馋虫。傻哥哥乐得直冒鼻涕泡,甩开腮帮子一口酒一口菜,吃得满头大汗。他天天在陈家沟子混,河海两鲜可没少吃,但是这么鲜的东西并不常见,更舍不得这么撒着狠儿地吃,今个儿是越吃越没够,没过一会儿,三盆海鲜见了底,又要了三盆,仍是生熟不顾,风卷残云一般,肚皮撑得滚圆,一肚子鱼虾蟹贝直顶到嗓子眼儿。姜小沫没动筷子,他看傻哥哥吃得差不多了,招手叫来伙计,付完账又额外掏出一锭银子打赏。按过去勤行的规矩,主顾吃得满意了,又或存心摆阔,结账时往往多给几个赏钱,前堂后灶人人有份。伙计一吆喝“某某爷赏多少多少”,前堂后灶连墩儿上切菜的小学徒听见,都得跟着一齐谢赏,因为这个钱东家不要,关了门上了板大伙均分。伙计接过银子,脸上乐开花了:“大爷,您吃得顺口吗?我再给您捞点儿带壳的?”姜小沫一摆手:“虾蟹不必上了,你给我拿两条鳎目鱼来。”伙计赔笑道:“哎哟,鳎目鱼咱可没有,您吃过见过,肯定比我明白,眼下才刚开海,吃鳎目得等到入伏之后,那才算应时当令,因此叫‘伏鳎目’。那会儿的大鳎目鱼两尺来长、两寸多厚,全是一条条的蒜瓣子肉,您也甭涮着吃,到时候您再过来,我让后厨给您烧一道侉炖鳎目!”姜小沫说:“不对啊,谁不知道海下泰发号的鱼坑数九寒天不上冻,要什么鱼有什么鱼,在别处吃不着鳎目,来你们家还能吃不着吗?”
泰发号的跑堂伙计还挺机灵,你有来言他有去语,告诉姜小沫:“您这话问得真没毛病。只不过我们这一网撒下去,捞上来什么是什么,这几天也没见着鳎目鱼,咱总不能把坑里的水放干了不是?”姜小沫道:“行了,算你有理,鳎目鱼我不吃了,你再给我来两盆水蝎子!”海下人管皮皮虾叫水蝎子,开海之后海货太多,“一网金、一网银、一网来个聚宝盆”,像什么小鬼夹子螃蟹、小鲅螺油子、小青蛤、小鲈板儿,也包括水蝎子,这几样当时不够肥,卖不上价,打到了也得拣出来扔回海中。因为一艘渔船的载重有限,出一次海,得尽量多打点儿值钱的海货。想吃水蝎子至少也得等到过了清明,最好是到谷雨前后,那个时候公的个大肉肥,尾巴尖儿里都是满的,母的项带“王”字,背上一条紫线,蒸熟了能剥出形似蜈蚣的虾黄,蘸上点了小磨香油的姜醋汁,吃多少都没够。但眼下确实不到时令。话虽如此,伙计还得哄着姜小沫:“您又说笑了,咱家这么多海货,哪有人吃水蝎子呢?要不然这么着,小的我敬您二位一盘生腌籽蟹,保您吃一回想二回,您看行吗?”
籽蟹也是好东西,正经名字叫“紫蟹”,酱紫色的蟹盖,大的也不过烧饼盖大小,生在河里长在海里,咸淡水交汇出来的东西,不说多上品,但是味道独特,海下人择出满籽的母蟹,搁在油水里泡上一天,让它们吐净了泥沙,放到陶罐里,拿提前熬好的卤水泡上七天七夜,再取出来还跟活的一样,但是味道早已经腌进去了,吃一口满嘴鲜香,什么料也不用蘸。伙计本是好意,姜小沫可不答应了:“那么大一个泰发号,怎么要什么没什么呢?算了算了,也别说我为难你,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自己去你们家的鱼坑里钓,钓上来什么我吃什么!”伙计面露难色:“哎哟大爷,您看我就是一个跑堂儿的,鱼坑是东家的,我做不了这个主啊!”姜小沫又掏出一锭银子:“那烦劳你去问问你们东家,行吗?”天底下没有嫌钱烫手的,看姜小沫的穿着打扮,听说话的口气,再加上出手这么阔绰,以为是天津城里哪个大买卖家的掌柜,让他吃痛快了,绝对少不了赏钱。伙计立刻换了一张嘴脸:“您看这话儿怎么说的,怎么又让您破费了?您稍候片刻,我去通禀一声,问问我们东家。不过咱话说到前头,办事不成不算无能,如若是东家不答应,您可别怪我。对了……敢问您尊名贵姓?万一我们东家问起来,我该怎么称呼您呢?”姜小沫淡淡地说:“姓也不贵、名也不尊,陈家沟子鱼市秉合鱼锅伙头把儿。”海下的渔民打了鱼虾,十之八九要卖到陈家沟子,谁没听过秉合鱼锅伙大寨主的名号?伙计吃了一惊,再也不敢怠慢:“失敬失敬,我马上给您通禀!”
其实姜小沫心里明镜一般,在陈家沟子开鱼铺、海货店的无人不知,海下有个大渔霸叫高四辈儿,绝对可以说是“窝头掉地上又被人踩了两脚——不是什么好饼”,凭着祖上传下来的“官票”强买强卖、恶吃恶打,海下十二堡的渔民谁也不敢惹他,做买卖从来只用黑心砣、阴阳秤,明面上的不算,光靠秤杆子上的花招,挣下的银子就没数了。渔民们出海走得远,打来鲜鱼活虾,往往赶不及送去鱼市,或是卖不了那么快,所以各家各户都在海边挖下鱼坑,开渠引入海水,先把鱼虾混养起来,再怎么说也是死水,比不了刚从海里捕上来的鲜活。却有一个出奇的鱼坑,二十几丈见方、六七丈深,纵是缺鳞断尾、半死不活的鱼虾,放入坑中三五天,非但死不了,甚至能缓过劲儿来。不是当时当令的海货,打这个坑里捞出来,也是又鲜又肥。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话经三张嘴,长虫也长腿,当地人都说这是一个宝坑。本来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渔民自己挖的,高四辈儿看着眼红,强取豪夺占了这个鱼坑,这才开起了卖活鱼活虾涮海锅的泰发号。
不消片刻,一个黑胖子迎了出来。只见此人一身藏青色绸缎裤褂,小风一吹扑啦啦乱抖,四十来岁,丑得出奇,斗鸡眉荞麦眼,塌鼻梁翻鼻孔,厚嘴唇下兜齿,挂一面铜锣都不带掉的,一脸的恶癣,脖子短肚子大,竖着三尺五,横着也不下三尺三。黑胖子冲姜小沫一抱拳:“不知姜爷到此,高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当下将二人请入泰发号的后堂,落座看茶。宾主双方寒暄了几句,姜小沫开门见山:“四爷,我这一次到海下来,实有一个不情之请,想在您家的鱼坑钓几条鱼,您看行吗?”高四辈儿一脸诧异:“您守着陈家沟子鱼市,想吃什么海货没有,还用得着自己钓鱼?再者说了,我铺子里鱼虾也不少啊,您吃着不顺口吗?”姜小沫说:“我还是得自己来,哪怕一条鱼都钓不到,沾一沾您家宝坑的灵气,也不枉大老远地跑这一趟。”傻哥哥也跟着帮腔,冲高四辈儿一龇牙:“早钓鱼,晚钓虾,中中……中午钓出条大鳎目,哈哈哈哈!”
高四辈儿一脸的不痛快:“不是我驳二位的面子,您也瞧见了,整个海下十二堡,这么多家食棚饭铺,只有我们家的鱼最鲜亮,倘若南来北往的吃主儿都来下杆钓鱼,岂不毁了我的宝坑?”姜小沫掏出五百两银票,往桌子上一放,推到高四辈儿眼前:“我不是跟您商量吗,这张银票押在您家,多退少补怎么样?”高四辈儿见了银票两眼冒光,心知买卖来了,更得沉住气了:“哎哟……这可不行,跟您交个底,就为了宝坑,我是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外人谁也不准靠前。倒不是高某人我贪财,一旦出了岔子,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上哪儿解馋去?何况坑里的王八、大对虾、海红,价码儿都不一样,这个账……算不清啊!”姜小沫笑道:“好办,我再给您加五百两。”说话又掏出一张银票。高四辈儿又摇了摇黑脑袋:“我可不是跟您讨价还价,不在银子多少,我不能坏了规矩不是?”他嘴上搪塞着,心下紧打算盘,平常来的都是吃海货的,谁有心思钓鱼?宝坑里有多少鱼虾,全是他高四辈儿亲眼看着从渔船上卸下来的,纵然杆杆起,拢共能钓多少?再说陈家沟子到海下一百多里地,秉合鱼锅伙的头把为什么跑这么远来钓鱼呢?莫非坑里藏着什么宝物?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每年开海之前,他必定派人清坑,并非没在坑底下挖过,当真没有出奇的东西。盘算来盘算去,高四辈儿仍是犹豫不决,迟迟不肯应允。姜小沫见状,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将两张银票收入褡裢,叹了口气说:“既然您觉得为难,我也不强求了,告辞告辞。”叫上傻哥哥,抬屁股走人。
渔霸高四辈儿是属犟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况且说出大天去,他只不过是个乡下土闹儿,从阴阳秤上抠出一千两银子也不是易事,立马绷不住价儿了,忙扯住姜小沫的衣襟,谄笑道:“您急什么,不就是钓鱼吗?好说好说……”姜小沫“哦”了一声:“看来您想明白了?”高四辈儿瞪着一双荞麦眼,往姜小沫的褡裢里瞟了瞟:“那个……我想没想明白倒无所谓,只不过手下的兄弟们,全指着这个买卖吃饭呢,您看这人吃马喂的……”姜小沫点头会意,再次掏出两张银票摆在桌上。高四辈儿喜滋滋地拿了银票揣入怀中:“您算来对地方了,咱家坑里的鱼虾个顶个的活,手捏尾巴一条线,没有钩眼不缺鳞。二位尽管钓,吃不了亏,只有一节,可不许下网搬罾!”姜小沫点头道:“那当然了,还得麻烦您,让伙计帮忙在坑边支一口大锅,甭管钓上什么来了,我们哥儿俩就直接涮海锅子了。”高四辈儿挑着大拇指奉承:“嘿,钓一条涮一条啊,还是姜爷您会吃,讲究!”
高四辈儿亲自在前面带路,姜小沫骑在黑驴上,由傻哥哥牵着,绕到海货老街的后面。远处是茫茫大海,虚虚渺渺,岸边泊着十几条渔船,架子上晾着渔网,近前赫然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鱼坑,坑边以贝壳、胶泥筑起一道堤埝。密密麻麻的小白虾贴着水面游弋蹦跳,引得水底的鱼群跃起夺食,翻腾出一片片混乱的白浪。高四辈儿满脸得意地伸手一指:“您老上眼,这就是咱家的宝坑,说到在海下吃鱼吃虾,谁也比不过咱这个大坑!”
不多时来了几个伙计,抬着铁锅、烧酒、调料、笊篱、碗筷、板凳、劈柴,捡几块石头搭成土灶,支上一口大铁锅,倒了水引火烧柴,收拾妥当,扭身回馆子接着干活去了,因为有高四辈儿盯着,谁也不敢偷懒耍滑。姜小沫围着鱼坑转了一圈,选定一个地方,从褡裢里掏出秤钩子,拿麻绳拴了个猪蹄子扣,也没挂鱼饵,甩起来扔到坑里,又把麻绳的另一端系在堤埝边的一根木头桩子上。高四辈儿看见那个大钩子,差点儿气乐了,心说:“你们二位可够贪心的,带这么大一钩子,这是想钓多大的鱼啊?反正我清过坑了,无非是鱼虾海货,你愿意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
姜小沫不言不语蹲在坑边,眯缝着夜猫子眼,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袋锅子。傻哥哥举着笊篱,两眼盯着水面,就等鱼虾上钩,直接扔锅里开涮。坑里面不时泛起鱼花,可是始终没有鱼咬钩,也没法咬,那么大一个秤钩子,什么鱼才咬得住?那得是多大的嘴啊!左等右等,一大锅水都快烧干了,连个虾米须子也没钓上来。傻哥哥着急:“不行我下去摸了!”高四辈儿连忙阻拦:“哎哎哎,那可不行,咱都说好了,只许钓,不许捞!”
眼瞅着日头往西沉,高四辈儿也疲沓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寻思“有一千两银票在我手上,哪怕他们二人捞光了坑里的鱼,我也吃不了亏”,打定主意,喊了一声“姜爷”,说道:“您二位自便,高某恕不奉陪了。”姜小沫冲他拱手:“您忙您的,甭管我们。”
坑边只剩下姜小沫、傻哥哥,还有那头黑驴。虽然已经开春儿了,但是海边没遮没拦,裹挟着细沙的海风跟小刀子一样,打得人睁不开眼。皮糙肉厚的傻哥哥浑身发冷,守在锅边烤火,一坛子烧刀子喝了大半。姜小沫却恍如不觉,只是背过身子,闷头抽着烟袋锅子。后半夜风刮得更猛,粗麻绳子摇来晃去,猛然间“咔嚓”一声惊雷,一道湛蓝耀眼的闪电劈了下来。姜小沫突然起身,把烟袋锅子别在腰间,瞪圆一双夜猫子眼,直勾勾盯着鱼坑,但见水面上卷出一个大漩涡,坑中鳞光闪烁,亮似星河,数不清的鱼虾“噼哩啪啦”往上乱蹦,粗麻绳子倏然下沉,像是钩住了什么,“嘎吱”一声绷得笔直。
傻哥哥低着头要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响动,以为大鱼咬到了钩子,身上打了个激灵,一惊一炸地嚷嚷:“小沫儿、小沫儿,快拽绳子,别让鱼跑了!”姜小沫牵过黑驴,把粗麻绳拴在驴马套子上,拍了两下驴屁股。黑驴打了个响鼻儿,腰身一长,四蹄蹬地,闷头往前走,似乎拖着千斤之重,呼哧带喘地越走越吃力。姜小沫和傻哥哥上去帮忙,一个牵驴,一个拽麻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响动,黑驴从坑中拽出一个大铁球,顶端有个铁环,秤钩子牢牢钩在铁环上。傻哥哥直愣愣地盯着铁球看了半天,“噗”的一下泄了气:“咱守到半夜,灌了一肚子凉风,就只钓上这么个生铁坨子?这是能煮呀,还是能涮呀?”
姜小沫暗暗得意,抱着铁球放入锅中,“咣当”一下险些砸穿锅底,水花溅了一地。他让傻哥哥添柴烧水,一大锅水煮得滚沸,铁球居然从开水中浮了上来,在锅里骨碌碌打转。水浅了就从坑里舀几盆水加进去,火弱了再添柴,直到煮干了三锅水,东边隐隐约约泛起霞光,姜小沫突然起身,拿着撞宝石往大铁球上使劲一砸,登时裂开一道口子。大铁球当中竟是空的,只贮着一汪清水,水里有条银光闪烁的小鱼,通体透明,才一寸多长,摇头摆尾地游来游去。傻哥哥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鱼,担心锅里太热,再把鱼煮熟了,赶紧伸手去抓,分明已经捞在手中了,鱼也没跑,可是一抓一个空。姜小沫让傻子退在一旁,把烟袋锅子探进水里,另一只手连水带鱼抓了一把。傻哥哥歪着脖子、晃着大脑袋凑过来,但见姜小沫张开手掌,手心里没有鱼,铁球里的鱼也不见了。傻子着急忙慌地到处找:“鱼呢?鱼呢?”姜小沫嘿嘿一笑,一摆手中的烟袋锅子:“别找了,天灵地宝在此!”
傻哥哥低头再看,二寸长的玛瑙烟嘴儿中,有一条小鱼隐约可见。姜小沫心满意足,海货行祖师爷当年传下一个秤钩子,留在万记海货店了,正可借此物钩取海下的一件天灵地宝——显宝灵鱼。此宝碰巧陷在这个鱼坑里,才保着鱼坑数九寒冬不会上冻。有此宝在身,洪波浪底,任凭往来!姜小沫得了显宝灵鱼,天亮时去到河边,给了船把式十两银子,吩咐他带着万记老秤回去,还给海货店的万老板。姜小沫和傻哥哥却没上船,二人一驴往官道上走了。
转天早上,高四辈儿跑到坑边一看,坑还是那个坑,水还是那个水,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心里踏实多了。怎知从此之后,宝坑里捞上来的鱼虾个个蔫头耷脑,其中不乏死鱼死虾。高四辈儿心里慌了,又是烧香拜神,又是清淤换水,也都不管用。宝坑不仅没了以往的灵气儿,坑底还泛出一阵阵恶臭。高四辈儿折腾一溜够,却丝毫不见起色,思来想去估摸着是姜小沫做了手脚,捶胸顿足追悔莫及,手指天津城的方向,跳着脚大骂:“你个杀千刀的混混儿,毁了我的宝坑,我跟你没完!”
然而秉合鱼锅伙的大寨主从此销声匿迹,天津卫再也没人见过他,真可以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不过二十年后,九河下梢又多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外地老客,风尘仆仆、土里土气,嘴里叼个半长不短的烟袋锅子,骑着一头黑毛驴子。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走遍了犄角旮旯,常用大把银子买下老百姓家里用不上的破东烂西。凡是跟他做过买卖的人,没有一个吃亏的,都说自己遇上了财神爷。不过也有明白人,说那个老客是个憋宝的,你以为卖给他几件值仨不值俩的破东烂西是捡了便宜,实则不然,憋宝的可不做赔本买卖,咱天津卫的天灵地宝,全让骑黑驴的老客憋去了!由于傻哥哥总跟在那个老客后头到处走,有人认出他,就追着问:“傻子傻子,当年秉合鱼锅伙的九伯去哪儿了?”傻哥哥不说话,指着骑黑驴的老客嘿嘿傻笑。
天津卫的大混混儿姜小沫,从此变成了骑着黑驴憋宝的窦占龙,但还不是《四神斗三妖》中的天津卫四大奇人之一,因为他还没拿到天灵地宝三足金蟾。那么说如今这个人,还是不是当年的姜小沫呢?书中暗表:姜小沫不埋鳖宝,他还是姜小沫;埋了鳖宝,窦占龙又三魂合一了,甚至连形貌都有变化。只不过鳖宝可以留存记忆,姜小沫二十来年的所见所识、所思所想,这个窦占龙是一清二楚,皆如亲身所历一般。
第10章 九死十三灾上
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骑着黑驴憋宝的窦占龙行踪诡秘、高深莫测,论财力更是挥金如土无人可及,一双夜猫子眼堪称无宝不识,江湖路上提及他的名号,哪一个不得暗挑大指,又是眼馋又是嫉妒?同样的两条胳膊两条腿、俩肩膀上扛个脑袋,谁也没比谁多长什么,凭什么人家那么有钱?
那些个羡慕嫉妒恨的“只知其表、不知其内”,自打窦占龙在海下拿了显宝灵鱼,从此离开九河下梢,再回来已是二十年后。搁到说书的嘴里,这二十年叫“时光荏苒、日月穿梭”,无非是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过得快极了,实则可不短,那么多年他究竟干什么去了?又为何去而复返呢?
皆因窦占龙的鳖宝得自外道天魔,在他身上埋得越久,这东西的贪念越大,不得不骑着黑驴金睛蹇,走遍了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到处勾取天灵地宝,日复一日东奔西走,有如来鸿去燕、恰似萍飘蓬转,那二十年过得还不快吗?
窦占龙也恨不得一口气多拿几件天灵地宝,过几年安稳日子,怎奈憋宝客争的是机缘、夺的是气数,不到显宝之时,去了也得扑空。他手上虽有撞宝石,但是用一次小一圈,不到万不得已的当口,舍不得拿撞宝石去砸天灵地宝。
常言道“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窦占龙等了多年,终于让他等来个出于其类、拔乎其萃、千载难逢、万中无一的金身灵宝——三足金蟾,有个俗名叫“金丝蛤蟆”,关东山的“七杆八金刚”也难望其项背。拿到这件天灵地宝,他才能得以喘息,再寻个法子摆脱鳖宝。不过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此宝惊天动地,本不该出世,所以谁拿了三足金蟾,谁得跟着它应“九死十三灾”之劫。一个人一条命,谁能死上九次?换了旁人没这个胆子,更没有那么大的造化。窦占龙却想铤而走险,凭借金身灵宝,从“九死十三灾”中求得一条活路。当年他在窦家庄宗祠打下邪物铁斑鸠,折损了一半福分,外加一半阳寿,本以为躲不过祭风台二鬼庙一劫了,结果又出来个姜小沫,让他绝处逢生,可见鳖宝的气数未尽,于是带着傻哥哥昼夜兼程,赶赴江西龙虎山取宝。
窦占龙满腹心事,只想着如何取宝。一路跟着他的傻哥哥则不然,成天咧着大嘴傻乐呵。傻子以前从没离开过天津卫,这二十年漂泊在外,可让他开了眼、解了馋。窦占龙褡裢里的钱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傻哥哥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简直是为所欲为。为了行脚赶路方便,他也给自己买了头小毛驴子,脑袋大脖子粗,半尺多长的两只大耳朵,跑起来呼呼乱晃,看着就带劲。逢村过店拣最贵的客栈,住头等的上房,再赶上进了城,那更得意了,胡吃海喝外带着瞧玩意儿,哪儿热闹往哪儿扎,真可谓“傻吃傻喝有傻福”。
路上没书,只说二人来至江西境内,先在龙虎山附近一个镇子落脚,小地方不大,却称得起人杰地灵。镇子里的民宅商铺、装饰摆设,处处透着道家之风,一水儿的青砖灰瓦,马头墙后面的屋脊半隐半现,如意斗拱托举翘角飞檐。窦占龙接连住了七八天,在客栈中养精蓄锐,掰手指头估算着日子,等候显宝的时机。傻哥哥受不了了,整天嚷嚷着要走,倒不是为了别的,皆因当地人吃得太素,什么上清豆腐、天师板栗、灯芯糕、茄子干……罕有大鱼大肉,肚子里缺油,两条腿也发软。窦占龙告诉他:“少安毋躁,明日到山下取宝,顺道带你开开荤。”
转天一早,他俩打客栈出来,一人骑着一头驴来至龙虎山下。窦占龙举目观望,但见山色清奇、阴阳绝妙,峰顶几株杂木参差,斜向溪谷,泸溪河宛若玉带,于山间逶迤而过,连接着两侧一层层赭红色的奇峰怪石,真可谓“丹崖碧水,气象万千”。千仞仙岩上嵌着数十眼洞穴,隐约可见残缺的棺椁,以及纺车、陶罐、琴瑟等随葬物品。山是好山,水是好水,窦占龙却不敢上山,因为金丝蛤蟆躲在山上五雷殿中,四周有十里迷雾缠绕,没有道根的人别说进去,你找都找不着;即便识得路径,他脉窝子里埋着鳖宝,擅闯五雷天罡殿,那不是擎等着找雷劈吗?
窦占龙带着傻哥哥绕山而行,兜兜转转走了半天,路途中也见着几家有模有样的饭庄子,上下两层的木楼,宽敞明亮,能做整桌的天师宴。伙计捯饬得干净利索,肩膀头上搭着白毛巾,腰杆笔直地站在门口,招呼着过来过往的客人,菜牌子唱得如同倒豆子——“泸溪斑虎、黑猪拜山、五彩鳝饼、荷香甲鱼……”方言土话听得傻哥哥糊里糊涂,那也挡不住他直抹哈喇子,拽住缰绳就想下驴。窦占龙却恍如不见,径直来在泸溪河畔寻了一家小饭铺,门框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幌子,左边是个酒葫芦,右边是个木头鱼。店家闻听得门外銮铃声响,赶忙出来笑脸相迎,将两头毛驴子牵到屋后牲口棚饮喂,又带着窦占龙和傻哥哥往里走。此刻还不到饭点儿,铺子里空空荡荡,一个吃饭的也没有。二人拣个靠窗的位置坐定,点了一桌子解馋的荤菜。小馆子做不了正经的大菜,地方上的土菜可也不差,“板栗烧土鸡”“腌菜炖野兔”“青椒爆泥鳅”“葛粉蒸白肉”,当中一个挺深的青瓷大碗,盛着热腾腾的“黄鱼炖豆腐”。窦占龙斜着眼瞧了瞧,青瓷碗比傻哥哥的脑袋还大,能当洗脸盆用,看似没什么出奇的,但在憋宝客的眼中,这个大碗倒也不赖,胎质细腻、釉面光润,外边豆绿、内侧浅黄,经年累月开了片,遍布冰裂纹。傻哥哥也盯着看,他瞧不出来别的,只觉得碗里的黄鱼香气四溢,格外馋人。当地的黄鱼可不是天津海下的黄花鱼,单指泸溪河里的黄刺鱼,当地人叫“黄丫头”,没有太大的,顶天了也就一拃,周身无鳞、黄皮长须,形似鲶鱼,又比鲶鱼鲜嫩,还没有草腥味,下锅之前用盐面儿搓去身上的黏液,掏肠抠腮拾掇干净了,搭着上清豆腐,加入米酒、葱姜,拿高汤这么一咕嘟,炖熟了撒上一把胡椒面儿,蘸着青红椒调的酱醋汁,再捣点儿蒜泥、淋点香油,味道堪称一绝。
窦占龙不在乎吃什么,吃不吃他也无所谓,往往是心不在焉,或是一筷子不动,或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划拉两口。傻哥哥则不然,虽说早已尝尽了天下美味,但他在九河下梢土生土长,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见了河海二鲜仍是迈不开腿。他抄起筷子,抓过酒壶,黄鱼配黄酒,撒开了一通招呼。傻爷这张嘴说话不利索,用来吃鱼可行,一点儿都不糟践,眨眼间鱼骨头鱼刺堆得跟小山相仿,眼瞅着盆干碗净仍嫌不饱,又要了一大碗刚蒸出锅的八宝饭,黏糊糊热腾腾,吃完了一宿都不带饿的。
待到傻哥哥撑得直打饱嗝了,窗外已是暮色四合、繁星点点。他跟着窦占龙这么多年,关内关外、山南海北到处走,瞧见窦占龙一对夜猫子眼“骨碌碌”乱转,便知道该干正事了,剔完了牙一抹嘴头子,嚷嚷道:“走走走,逮蛤蟆去!”窦占龙倒沉得住气,抽着烟袋锅子稳坐钓鱼台,待至天色黑透了,这才叫店家过来,随手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付账。小地方东西便宜,这桌子酒菜拢共用不了几个钱。窦占龙告诉店家:“多余的不必找了,只当是给你的赏钱。”店家脸上乐开了花,点头哈腰地谢过赏,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张罗着再给二位客官泡壶香茶。窦占龙冲他一摆手:“别忙,银子不是白赏的,我看这盛鱼的青瓷碗不错,你让给我得了。”店中的青瓷大碗非金非玉,更不是官窑定烧,撒着狠儿蹦着脚要价也值不了一两银子,按说没个不答应,店家却觉得为难:“客爷,实话跟您说,这是山上的一个老道士给的。他欠了我不少酒钱,只得拿这个大碗顶账,说是在正一观中盛净水用的,等他有了钱再来赎。”窦占龙问道:“他的碗在你店中押了多久?”店家挠着头想了想说:“哎哟,怎么着也得两三年了。”窦占龙又问:“那他又来了吗?”店家嘬着牙花子说:“来是来过几次,可也没提赎碗的事,欠下的酒饭账倒更多了。”窦占龙笑道:“肯定是他自己也忘了,那你还担心什么?你天天拿它盛鱼盛菜,保不齐掉地上摔碎了,何况我给了你五两银子,什么样的碗买不来?哪怕老道再找你来赎,你另还他一个名窑的,不也是一片诚心吗?说到底也是他欠你,不是你欠他,有何为难之处?”开饭铺的山民哪儿绕得过窦占龙,当时让他几句话说动了心思:“得嘞,既然客爷您看上这只碗了,那也算缘遇,碗归您了!”
窦占龙跟傻哥哥出了饭铺,牵上驴,拿着青瓷大碗到泸溪河中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托到月光下边一看,温润如玉、光可鉴人。当即舀了满满一碗河水,小心翼翼捧至身后的竹林之内,寻了块较为平整的土台子,端端正正地摆上青瓷大碗。他吩咐傻哥哥蹲在一旁,稍后蛤蟆一到,便会蹦入碗里,切不可轻举妄动,只待他一声令下,立马反转大碗扣住蛤蟆,然后再也别撒手了,只等他用褡裢来装,甭管什么天灵地宝,一旦进了憋宝的褡裢,那就没个跑了。窦占龙交代完了,便打开身上的蓝布褡裢,借着林深草密隐住身形,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袋锅子。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周遭万籁俱寂,听不到山林间的虫鸣,只听得他烟袋锅子里火燎烟叶“咝咝”作响。等来等去,直等到后半夜,窦占龙的夜猫子眼忽然一亮,但见一道金光穿云破雾下了山,快似流星、疾如闪电,卷着一阵劲风,咕噜噜如同虎吼、哗啦啦又似龙吟,直奔竹林的方向而来。窦占龙走南闯北憋宝无数,最擅长观形望气,知道气者天地之精也,天灵地宝身上的瑞气各有不同,或分大小、或为阴阳,他看出金光中宝气直冲九霄,实在非同小可,也自吃了一惊。不容他多想,倏然间,金光已然落在了土台子上。窦占龙定睛看去,金光中裹着一只三条腿的小蛤蟆,口中衔了一枚老钱,眨巴着小眼睛蹦了三蹦,随后吐出老钱,凑到碗边喝水。两条腿的活人遍地都有,三条腿的蛤蟆是真不好找!窦占龙看准了时机,立即招呼傻哥哥动手。傻子真是不白给,他跟窦占龙搭伙走南闯北,论着憋宝的勾当,那也是轻车熟路了。只见傻子跌跌撞撞蹿到土台子跟前,抓起大碗就往下扣,他也是取宝心切,这一下使上了吃奶的力气,只听“啪嚓”一声,大碗扣了个四分五裂。紧跟着金光一闪,小蛤蟆踪迹不见,仅有一枚外圆内方的古钱掉在原地,上铸“落宝金钱”四字。傻哥哥是“炸糕上笼屉,走油带撒气”,懊恼自己失了手,不仅没逮到金丝蛤蟆,还打碎了这么好的一只大碗,两眼直勾勾盯着那一堆碎瓷片,嘴里头不住念叨:“怪我喽!怪我喽!”窦占龙也没想到金丝蛤蟆跑得这么快,看来要拿住这个小玩意儿,尚需再费一番周折,不过有落宝金钱在手,不怕引不出三足金蟾。
窦占龙看罢多时,将落宝金钱拴在腰间,叫上傻哥哥,寻着路径回到那个小饭铺。等到天光放亮,小饭铺卸板开门卖早点,二人仍在靠窗的那张桌前坐了。傻哥哥要了一摞油饼、两碗热气腾腾的米粉,放足了青红碎椒和香醋,“唏哩呼噜”吃了个满头大汗。窦占龙一口没动,只是抽着烟袋锅子,转着夜猫子眼,一边反复摩挲着手中的落宝金钱,一边寻思接下来去什么地方逮三足金蟾。此时从山上下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小道童,身上道袍又脏又破,鞋子磨得漏了底儿卷了帮儿,瞅着比打板要饭的还寒碜,垂头丧气地抖搂着两只手,灰鼻子土脸狼狈不堪,看得出来刚哭了一场,腮边挂着泪花儿,鼻子里还直抽搭,步履踉跄地走进小饭铺,问店家讨碗水喝。
龙虎山下民风尚道,老百姓见了道门中人,从不当要饭的打发。店家让他坐下歇脚,倒了碗热水端过去,又给个油饼当作布施。小道童饿坏了,狼吞虎咽吃了油饼,肚子里有了东西垫底,方才恢复了几分气色。他随师父在江湖上闯荡过,看见窦占龙长着一对夜猫子眼,知其非常人也,便拿衣袖抹了抹鼻涕眼泪,上前打个问询:“您二位一早从山底下经过,瞧没瞧见一只小金蛤蟆?”窦占龙没吭声,傻哥哥心里却不担事儿,有什么他说什么:“逮不着、逮不着,跑得太快了,一眨巴眼……没没……没了!”小道童大失所望,咧着嘴“哇哇”大哭,又拍大腿,又跺脚丫子的,也不知悔的是哪件,恨的是哪桩。哭到一半,忽听他腹中巨响如雷,合着一个油饼没吃饱,这么一哭又把饿劲儿勾上来了。
傻哥哥心眼儿直,看这个小道童挺可怜,匀给他一碗米粉。小道童也够没出息的,忙忙道了一个谢,这就呼哧带喘地吃上了。跟炒粉、拌粉不同,刚出锅的汤粉,滚烫滚烫的,上边还汪着一层通红的辣椒油,他却顾不得挑起来吹几口,抄起筷子顺着碗边扒拉,吃到嘴里才发觉又辣又烫,那也舍不得往外吐,烫得“嘶哈嘶哈”的,抻脖子瞪眼愣往下咽。人家是吃一堑长一智,头一口烫着了,下一口你倒是慢着点儿啊,他却不然,之前怎么吃的之后还怎么吃,眨眼间一碗米粉填进了肚子,那个吃相简直不能看。傻哥哥瞧着有意思,又招呼店家给他端来两碗,中着不着地叨咕了一句:“管斋不饱,不如活埋,你你你……你敞开了吃!”
一口气吃下这三碗粉,小道童混了个肚圆,连舌头带牙床子全烫秃噜了,嘴边沾满了红油,站起身来拜别二人,打着饱嗝出门而去。可能是让那三碗米粉撑的,走不多远又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心说:“我虽然放走三足金蟾,错过了一世富贵,好歹也在龙虎山五雷殿中看了两行半天书。想当年,姜子牙看了三行,开周八百年;张子房看了两行,立汉四百载。史书上提到这二位,都少不得赞上一笔。我足足看了两行半的天书,待得参悟透彻,纵然比不了姜子牙,比张子房可是绰绰有余。想那姜子牙七十二岁才奉师命下山,娶媳妇儿开卦馆,火炼玉石琵琶精,之后渭水垂钓、兴周灭纣,我何尝不是‘胸怀澄清四海之志、身负扫荡乾坤之能’,又比斩将封神的姜太公差得了多少?不如我也挑个字号算卦卖卜,捎带着降妖捉怪,凭我的本领,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不提那个小道童怎么回去摆摊算卦,咱们言归正传,单说窦占龙和傻哥哥,骑上驴离了龙虎山,寻着宝气追踪金蟾。逢村过店还能有个地方住,赶上荒郊野外免不了风里吃饭、露天睡觉。辗转到得一个所在,属徽州地界,但见群山环绕,一条江水曲折蜿蜒,川流不息,江面上舟筏如梭。窦占龙能够观形望气,看出这是一方宝地,而金蟾正躲在此处。他从土人口中得知,此水名为“青戈江”,两岸山势连绵、坑岭遍布,合称“九岭十三坑”。
窦占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凭借此地形气,不仅三足金蟾手到擒来,说不定还能破财免灾!”于是改道出山,带着傻哥哥去了一趟县城,买下两条头号的大麻袋,又来到中街的钱庄,拿银票兑成官铸的元宝,只要五十两一个的大银。
徽州商贾名满天下,自古是三大商派之一,鼎盛时期富可敌国,由于清军曾与太平军围绕安庆持续激战,周边府县十室九毁、生灵涂炭,损伤了元气,此后风也不调、雨也不顺,很多年缓不过来。县城中的钱庄银号、押店当铺虽也开着,却是民生凋敝,拿不出多少金锭银锭。开钱庄的连东家带掌柜,还有一众伙计,谁也瞧不出这二位意欲何为。主顾到钱庄无非是兑换银钱,或是在外做小买卖用散钱,那叫打飞银子的,哪怕是取整锭的银子,至多就一二百两,怀里能揣、包袱里能带。一次兑出这么多官铸的元宝,以往倒也不是没有,乡下土财主有了钱,不外乎做三件事:一是修筑祠堂,让列祖列宗跟着沾光;二是兼并土地,一分二分的地也买,积少成多,渐渐就连成片了;三是装入坛子埋在地下,留给后世儿孙。大家都想骑黑驴的这位老客必是走运发了横财,兑成整锭的元宝带到家中埋藏,怎么发的财不好说,可他胆子可也太大了!有道是“富不露相,财不露白”,用毛驴子驮着一麻袋一麻袋的元宝出城,就不怕遇上杀人越货的强盗吗?只不过人家主顾自己不说,他们也不能多问,犯不上咸吃萝卜淡操心。难的是这一家钱庄,当天拿不出这许多大银,还得找连号或者同行拆兑,几乎掏空了整座县城的钱庄,才勉强凑够了数。
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将两个大麻袋装得满满当当,钱庄东家亲自送出门来,吩咐伙计帮着搭到驴背上。要走没走的当口,窦占龙往钱庄东家胸前一指:“你这块金子卖不卖?”东家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前襟上挂着块小金牌子,多说也不到二两,拇指肚儿大小,锃光瓦亮,上边拴了条红绳,打着七宝结,挂在纽襻上做个小饰件。过去做钱庄生意的讲究戴金子,说这东西招财,形制并无一定之规,或是个金算盘,或是个金如意,或是个小金杠子,喜欢什么戴什么,顶不济也得戴个金嘎子。东家身上金饰又叫“金宝牌”,此类物件仅在徽商之间盛行。按徽州旧俗,几个人合伙开设钱庄银号,先打一小块金子,形似一个牌坊,底下铸以本号商规,相当于一件信物,只有东家自己站柜的时候,才穿根绳儿戴在身上。窦占龙看中这玩意儿了,开口问价钱。东家一口回绝:“不行不行,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窦占龙给了他一百两银票:“我也瞧出来了,是块老金子,你一并兑给我吧!”虽赶上乱世金价上涨,那也不值一百两银子,窦占龙给的只多不少。可人家到底是开钱庄的,不是没见过银子,冲着窦占龙一摆手,说得是斩钉截铁:“这块金宝牌传了十辈半,卖了它我对不起祖宗!”窦占龙是行商出身,心知钱庄银号的生意再大,那也是有买有卖,只要说价码合适,天底下没有谈不拢的买卖,当场拿出一千两银票,在东家眼前一晃:“卖不卖?”东家目瞪口呆,打从盘古开天地,也没见过这个价,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生怕对方反悔,连忙摘了金宝牌双手捧过去,换回了一千两银票。窦占龙嘿嘿一笑:“您不怕对不起祖宗了?”东家臊眉耷眼地说:“当逢乱世,钱能换命,命没了香火也断了,买卖归了别人,那才叫对不起祖宗!”要不怎么说人家是生意人呢,嘴里的话横竖都能说。
窦占龙更不多言,接过金宝牌拴在腰间,牵着驴,到土产杂货铺买了两把铲锹,再次来到山岭之上。天至傍晚,月上枝头,山林间柳条悠悠、流水淙淙,早已不见人踪。窦占龙吩咐傻哥哥跟着自己,在坑岭之间隔一步挖一个坑,用不着多深,离地半尺即可,一个坑里埋上一锭官铸的元宝,不是顺着山路埋,而是一圈一圈地埋。傻哥哥一直因为没逮着金蛤蟆懊恼不已,眼下将功补过的机会来了,猫腰撅腚挥锹掘土,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窦占龙取宝心切,只顾着在县城兑元宝,也是一时疏忽,忘了给傻子带干粮。他自己有鳖宝在身,一宿忙活下来,并不觉得困乏饥渴,傻哥哥可是肉长的,怎能不吃不喝?仗着九岭十三坑不是深山老林,虽无土可耕,却是岭岭有青檀、坑坑有泉水,自古以来当地人用青檀树皮蒸煮、漂白、打浆,造出的宣纸韧而能润、光而不滑、色白如霜,久藏不腐。周边的村舍到处是纸作坊,纸槽、晒滩随处可见。窦占龙望见岭下炊烟袅袅,有做早饭的人家了,便带傻哥哥下了山,看到村口有个推着小车卖“锅贴包子”的。乡下人做买卖实在,东西弄得挺地道,烫面做皮,一半瘦一半肥的牛肉加上大葱和馅儿,搁在铛子里刷上油两面煎,出了锅金黄酥脆、香气扑鼻。傻哥哥馋得两眼发直,哈喇子流到了胸口,连价儿都没问,趁着热抓过来就吃,烫得他乱吐舌头。在一旁的窦占龙问小贩:“锅贴包子怎么卖?”小贩手里忙活着,随口搭腔:“两文钱一个。”窦占龙又问:“你一天能卖多少?”小贩说:“您瞧,就这一盆面、一盘子馅儿,卖完了就收摊儿。”窦占龙拿眼一量,估摸着能出二百来个锅贴包子,便掏出一锭五十两的官银递过去。小贩一见连忙摆手:“大爷,这个我可收不了,没那么多钱找给您。”窦占龙把银子搁到小车上,告诉他接下来这十几二十天,你一天给我做两百个锅贴包子,数准了数儿,一个不许少,一个不许多。小贩盯着银子,翻来覆去地计算:“锅贴包子本小利薄,天不亮起来干活,调馅、和面,卖净之后还得洗洗涮涮,再去采买第二天的菜肉,买回来连择带洗,整肉还得剁成馅儿,忙忙叨叨一整天不得闲,能挣下一家几口人的吃喝已是心满意足,一年到头攒不下几个钱。人家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顶自己忙活小半年的!怎么让我遇着这么合适的买卖了?难不成天上掉馅饼,砸到我这卖锅贴包子的头上了?”他脑子里胡思乱想,呆愣了半天,铛子上的锅贴包子来不及翻个儿,冒出一股煳味儿。窦占龙见小贩没回话,还以为嫌钱少了,又顺手摘下拴在腰间的金宝牌,只把绳结卸下来收了,将小金牌子交给小贩:“我再给你加点儿,好生伺候着!”小贩又是一惊,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了约二两的一块金子,揉揉眼睛瞪了半天,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拿出来一看上下四个大牙印儿,仍是不敢轻信,又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哟!真疼!才知道不是在做梦,好悬没给窦占龙磕一个:“爷,甭说十几二十天了,下半年的锅贴包子我全管了!”指了指身后的长板凳,“您二位坐下歇歇脚,我这马上就得!”说完他一边包一边煎,这就忙活开了,心里痛快手里边也就利索,有如行云恰似流水一般,转眼的工夫做了整整二百个,拿油纸裹好了,装在四个面口袋里,递过去嘱咐窦占龙:“您吃完了这面口袋可别扔,明天带过来,还得接着用。”交代完,推着小车连蹿带蹦地走了。
两个人拎着锅贴包子返回岭上,傻哥哥是饿了乏饱了困,也不懂得冷热,“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山泉水,找了个山洞一觉睡到傍黑。等傻子睡足了,窦占龙嘱咐他:“趁着夜里没人,咱俩分头行事,我在岭上埋,你围着坑边埋,不必拘数儿,吃一个锅贴包子埋一锭银子,锅贴包子吃完了,银子也埋够了。可千万记住了我的话,吃多少锅贴包子,埋多少锭银子!”傻哥哥不识数,但是记吃,当下背着锅贴包子,拖着银袋子干活去了,嘴里头念叨着“吃一个锅贴包子,埋一锭银子”,按窦占龙指出的地方,沿着坑边走一步埋一锭银子。
窦占龙为了拿金蟾,摆下银子阵,必须按着九宫十三门之数,少一锭银子也不行。头天从县城驮来的银子根本不够,还得再找地方兑去,他又不想大骡子大马兴师动众地引人注目,只能多跑几趟。从此之后,他骑着黑驴一趟趟往返于附近各个府县与九岭十三坑,白天从钱庄中换出一麻袋一麻袋的银锭子,夜里二人分头埋银子,岭上岭下、坑前坑后,足足用了三七二十一天,才布完了九岭十三坑的银子阵。
当天夜里,月明千里、星斗满天,在坑岭之上披了一层银纱。窦占龙让傻哥哥找地方躲着,自己骑上黑驴溜达了一圈。旁人看不出端倪,他一双夜猫子眼却看得真而又切,崇山峻岭之间散布着一道道银子箍。他掏出钱庄东家那条红绳结,拴定落宝金钱,挑在烟袋锅子上,再拿手这么一捻,只见落宝金钱熠熠生辉,月光之下夺人二目。便在此时,忽听山岭之上金风乍起,一时间播土扬尘、搅海翻江、催云卷雾、损林折木,紧接着“咕”的一声响,三足金蟾裹着疾风落入阵中,盯着落宝金钱蹦了几蹦,头一扬,眼一动,腿一伸,腰一挺,作势要往上扑。窦占龙瞪着夜猫子眼,晃动落宝金钱,引着金蟾上前来夺,随即催动黑驴,风驰电掣一般,绕着九岭十三坑跑开了。傻哥哥听到响动,从松林中探头出来张望,只见一前一后两道金光相互追逐,恰似飞火流星,翻山越岭越来越快,直看得他眼花缭乱,拍着巴掌叫好。
窦占龙那头黑驴也能识宝,撒开了四蹄,跃岭过坑如履平地,绕得金蟾晕头转向。此刻要下驴拿它,有如探囊取物。窦占龙却不着急,煞费苦心摆下银子阵,正是为了在勾取天灵地宝之余,将“九死十三灾”消弭于无形。金蟾所过之处,埋在九岭十三坑中的一锭锭官银,皆被它吸尽财气,变成了一个个土疙瘩。
不足一袋烟的工夫,窦占龙已引着三足金蟾,兜兜转转绕遍了九岭十三坑,心知时机已到,稳住了坐骑。金丝蛤蟆追至,腾空一跃叼住了落宝金钱,甩着头一使劲,“咯嘣”一下拽断了红绳。钱庄东家传了十辈半的红绳,除了金子没挂过别的,又有七宝结镇着,本该是拽不断,窦占龙也没想到三足金蟾贪心太大,竟然硬生生扯下了落宝金钱。不过他也留着后手,在九岭十三坑的布置万无一失。金蟾进来容易,想出去可比登天还难,跑得再快也只能绕圈子,窦占龙却是不疲不累,又有奔走如飞的黑驴,迟早能逮着它。但见金蟾夺下落宝金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窦占龙翻身下驴,伸出龙爪子去拿。怎知三足金蟾灵动非常,忽然往旁边一蹦,窦占龙抓了个空。又抡着烟袋锅子去打,他的烟袋锅子也了不得,甭管什么烟叶子,放进去点着了,一天不抽也不带灭的,而且是上勾天灵下取地宝,玛瑙嘴子里还收着一条显宝灵鱼,不偏不倚正打在金蟾身上。只听得一声响亮,眼前金光迸射,落宝金钱掉在地上,金蟾却被打惊了,金光一闪冲出了九岭十三坑。窦占龙暗叫一声糟糕,我的银子阵万无一失,怎么让金蟾跑了?可也顾不得多想,急忙骑上黑驴追下山去。过了半天,他空手而归,再看地上,落宝金钱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