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者(法医秦明系列第二卷众生卷2)_分节阅读_第36节
“这个是高坠的时候和障碍物刮擦形成的损伤。”汪法医看着照片,说,“方向是从上到下,正好和他头下脚上的下坠姿势吻合了。”
“你说的障碍物是什么呢?”我问道,“我去了现场,这种高层连晾衣架都不让装,他高坠的过程中,会擦到什么障碍物呢?”
汪法医回答道:“说不准是起跳的时候和阳台护栏刮的?”
“阳台护栏是圆润的不锈钢。”我说,“连棱边都没有,如何刮擦?”
“那你的意思是?”检察官终于找到了空隙,插了句话。
“书房的窗框下沿,则是凸起的棱边,人体和这个棱边刮擦,才会形成那样的刮擦伤。”我说。
“那说不定不是从阳台跳楼的,而是和你刚才说的一样,是从书房窗户上跳楼的。”汪法医说道。
“如果他杀完人之后,走到书房,为什么没有在书房地面上留下潜血痕迹?”我问道。
“这……”汪法医终于语塞。
“而且,这个损伤也很有意思。”我说,“如果是翻窗跳楼,我量了,书房窗台的高度是90厘米,厚度是50厘米。他要么就是踩上窗台跳下去,要么就是直接翻阅窗台跳下去。而肩膀这个位置,又是如何和窗框发生摩擦呢?”
汪法医比画了一下,说:“确实,这种俯身到90厘米高的窗台上,向前方俯冲的姿势,确实不像是自己冲出去的感觉。”
“有一种可能。”我伸出一根手指,说,“如果有人抱住他的左腿,他失去平衡,上半身则会贴到窗台上。在这种时候,抱腿的人将他向窗外推出,他的肩膀就会和窗框发生从上到下的摩擦了。”
汪法医一怔,说:“这个损伤,我们确实没有研究得这么细致。看起来,还真是这样。”
“抱腿?谁啊?田莹吗?”检察官问道。
我没有回答,接着说:“恰巧,我刚才看照片看到了一处我们尸检的时候都没有注意的极其轻微的损伤。在管天中的左腿上,有三个条索状物体形成的三处条索状擦挫伤。”
“手指形成的。”大宝给一脸茫然的检察官解释了一下。
“你是说……”汪法医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我的推断结论。
“其四,”我说,“通过对田莹的尸体检验,我们确定凶手在杀人剖腹后,对田莹的腹腔内进行了翻动。我们知道,腹腔内的肠道外壁,也会有很多保持肠道润滑的黏液。如果翻动腹腔,手上除了黏附血迹,也会有黏液的附着。可是管天中的手掌、手指间,都并没有黏附黏液。”
“我明白了。”汪法医说道。
“明白什么了?别神秘兮兮的。”检察官说。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推断,还没有得到证据检验的验证。”我抬腕看了看手表,说,“估计DNA检验结果也快出来了。”
话音刚落,陈法医拿着一叠DNA报告单走进了专案组,说:“各位领导,DNA检验结果出来了,我大概介绍一下重点部位的DNA检验情况。死者管天中的体表擦拭物,没有检出田莹的DNA,只有他自己的DNA。现场提取的‘溜冰壶’上没有检出DNA。现场提取的沾血的拖鞋上,检出田莹的血,以及管天中、管文博的DNA。现场提取的各处血迹,均是田莹的血。”
“好了,DNA检验结果,证实了我的推断。”我说,“杀完人,而且是断了颈部多根大动脉,凶手身上、手上是不可能不沾染死者的血迹的。所以,杀田莹的人,并不是管天中。”
“那是谁?”检察官问道。
“管文博?”汪法医问道,“这个拖鞋上检出他的DNA是没意义的啊,一家人互穿拖鞋很正常。”
“现场除了血足迹,还有很多灰尘足迹。这些足迹提示,这个现场,除了三名主人,没有外人进入。”我说,“现场是个基本封闭的现场,杀人的动作提示不是外人作案。更有意思的是,管天中的脸上,黏附了断草,现场尸体旁边,有青草断裂的迹象。这说明凶手走到了尸体的旁边,拽了一把青草,盖在了死者的脸上。这是非常明显的愧疚行为。所以,凶手应该是管文博。”
“管文博当天不在场啊。”检察官说。
“管文博不在场的证据,只有他自己能证实。”我说,“这个证据有效吗?”
“可是,我还是想不清楚管文博的作案轨迹。什么样的轨迹,才能形成现场的这种情况呢?”汪法医说道。
“很简单。”我微微一笑,说,“管文博在自己的房间里吸毒,因为吸毒而产生了幻觉,这时他没有穿拖鞋,光着脚走出了房间,看见正在书房窗口照顾花草的父亲,趁其不备抱住他的腿将他扔下了楼。因为这个抱腿的动作,管天中的拖鞋脱落了。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或者就是简单的下意识动作,管文博穿上了管天中的拖鞋,走到了客厅。客厅里的田莹正在给管文博削苹果,被突然冲出来的管文博夺了手中的刀,连续刺击颈部致死。杀人虐尸后的管文博此时可能已经慢慢清醒了过来,他走到阳台,向下看了看楼下的管天中的尸体,然后走到大门口,脱掉拖鞋,换上自己的鞋子来到楼下,拽了一把青草覆盖在管天中的脸上,离开了现场。”
“似乎都说明白了。”汪法医点了点头,说,“刚才也提取一下管文博的尿液就好了。”
“杀亲案件中,物证的提取确实是一个很麻烦的事情。”我说,“比如现场有管文博的灰尘足迹,但是却证明不了什么。刚才就拖鞋的问题,我也说了,即便在现场提取到管文博的指纹和DNA,也一样证明不了什么。如果有管文博吸毒的证据,也只能说明他有作案的可能,却不能直接证明他就是凶手。我们分析了这么多,没有能够拿上法庭的有效证据。”
“那怎么办?”检察官问道。
“好就好在一点,这个管文博从小到大,连衣服都没有洗过。”我微微一笑,说,“那么,这次他要么把他的衣服给烧了,要么就会不干不净地洗了。现在去管文博他们单位的宿舍搜查,重点寻找吸毒工具,以及衣服、裤子、鞋子。除非他烧得干干净净,不然一定可以在他自己洗掉的衣服上,找到残留的血迹。毕竟,他一定不可能把衣服完全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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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博士疯狂虐杀亲生父母,原因只为这个?》这些标题党,真是让人无语。”大宝坐在车子的后排,拿着手机,说道。
“这是现在很多媒体的习惯性动作了。”我一边开着车,一边说,“不过,这个标题我倒是不觉得不好,毕竟他将重点引到了吸毒上,突出了毒品的危害性。毒品这个东西,实在是太害人了。”
“是啊,毒品害死人。”林涛说,“只是没有想到,一个堂堂的高科技人才,也会去吸毒。”
“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能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去杀害自己的父母。”大宝说。
我说:“现在还不确定,询问笔录一会儿会传给我。我们必须得先赶回去,他们雷影市的同行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是啊,你们宝嫂以前经常犯这种错误。一看到网上爆料我们的案子破了,就来质问我怎么还不回家。”大宝说,“其实她不知道即便是案件破了,对我们刑事技术人员来说,工作还没有完成。我们还需要扎实各种证据,完成各种法律程序。案子破了,工作才做完一半。”
“那是宝嫂对你不放心好不好!”林涛嬉笑道。
“这个案子的证据应该问题不大。”我说,“对管文博的尿检结果已经出来了,确定他是长期吸食冰毒的瘾君子。虽然他杀人的匕首被他抛弃了,但是他的衣服还真是被他塞到洗衣机里去洗了,不过肯定是洗不了那么干净的。而且,管文博在杀完人之后,满脚都是血,就穿着现场自己的鞋子离开了,所以他的鞋子里也是有血迹的。另外,人身检查,汪法医他们也在进行,我相信这个管文博的身上,一定会黏附有死者的血液。”
“那是肯定的。”大宝说,“我们都安排过了,管文博的手指、脚趾之间、头皮里,都要去仔细寻找血迹。田莹的失血那么多,肯定会沾到他身上的,再怎么洗都不可能洗干净。”
“我相信他杀完人后心存愧疚,被抓住后,一定会很快招供的。”我说,“毕竟他正常的时候和他的母亲那么亲。”
话音刚落,我感觉腰间一震,知道自己的手机响了。于是我单手拿出手机,递给副驾驶上的林涛,说,“估计笔录来了,你先看一下。”
林涛拿起我的手机,默默地看了十几分钟,然后将手机递给自己后排的程子砚,对我说:“管文博招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说:“交代得详细吗?”
“和咱们推断的过程差不多。”林涛说,“都是吸毒惹的祸。”
“他说他的科研压力太大了,又没有对象,内心空虚无助,所以在一年前惹上了吸毒的恶习。”程子砚说。
“说是案发的当时,他正在房间里吸毒,听见他妈在客厅喊他。”林涛说,“我猜是在叫他出来吃苹果。结果因为毒品的作用,他产生了幻觉。根据讯问笔录,他当时坚定地认为,自己的屋外有两个恶魔。正叫着他的名字,准备来索他的命。他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就听见书房里的恶魔正在絮絮叨叨地说什么,于是他走了过去,将恶魔从窗户上推下了楼。可能是听见了异响,田莹在客厅里大声询问怎么了。管文博说,他走出书房的时候,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一只恶魔钻进了田莹的肚子里。于是,他走到田莹身边,夺过田莹手里的匕首,将田莹刺死,然后剖腹,想从她的肚子里把恶魔给揪出来。可是滚烫的鲜血喷溅到他身上的时候,他的神志慢慢地恢复了过来。他开始努力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想起他似乎将自己的父亲推下了楼,于是到阳台上去看了一眼,果真如此。母亲尸体的惨状,他根本不敢多看一眼,于是慌忙逃离现场,并抓了一把草遮挡楼下父亲的尸体的面部,表达了自己的愧疚之情。”
“侦查员后来给你留言了,说管文博交代以后,痛哭流涕。”程子砚一边说,一边把手机还给我。
“哭有个屁用。”大宝恨恨地说,“谁也没逼着他吸毒,后悔也来不及了。”
“明明知道孩子吸毒,不仅不把孩子送去戒毒,还听之任之,简直匪夷所思。”程子砚说道,“这对父母难道不知道自以为‘保护’孩子的行为实则是在杀害他吗?”
“也是在杀害他们自己。”林涛摇头叹息道。
“所以,对子女的溺爱反而是不负责任的表现。”我说,“负责任的父母,应该及时制止、纠正子女违法或触碰道德底线的行为。”
一路无言,我们经过五个小时的颠簸,回到了省厅。
回到了办公室,我发现韩亮和陈诗羽并不在办公室,而在办公室里正襟危坐的,是吴老大。
我心头一喜,连忙问道:“是不是出结果了?”
“我告诉你,我最近这些天都耗在这上面了,好几份鉴定都压在那儿呢!”吴老大的开场白就是在邀功,“你不知道,这玩意不仅仅是臭,还原难度那可真是不小。我敢说,在国内都没多少人能给它还原到这种程度。”
“一顿小龙虾。”我伸出了一根手指,说,“管饱的那种。”
吴老大嘿嘿一笑,说:“那行吧。还原的物证不太好移动,我拍了照,你们看看吧。说白了,这就是一张相纸。正面是照片,背面有字儿的那种。”
我连忙接过吴老大的U盘,插在办公室电脑上看。
“别急,我和你说就行了。”吴老大说,“照片是一张婴儿的照片,看起来就不像是正常的生活照,更像是摆拍的那种。我放到搜索引擎里面搜了一下,找到了一模一样的网络图片。显然,是从网上下载下来打印的。后面的字,是用中性笔手写的,具体是什么字,你看看再说。”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由吴老大拍摄的,经过修复处理的相纸背面。
“什么,什么,来什么教堂,给什么费,不来后什么自什么?”大宝皱着眉头看着屏幕说道。
“汤辽辽,来大洋镇教堂,给抚养费,不来后果自负。”林涛说。
“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大宝问道。
“你总是要结合一下案情的吧。之前的案情你都了解了,结合一下不就知道这些看不清的字是什么了嘛。”林涛说。
“厉害厉害,佩服佩服。”大宝竖着大拇指说道。
“也就是说,有人从网上下载了一张网络图片,冒充是汤辽辽的孩子,拿去敲诈勒索汤辽辽的?”我说道。
“也许是敲诈勒索,也许就是单纯地想骗他到僻静的地方杀害。”林涛说。
“因为汤辽辽不仅是个‘妈宝男’,甚至还是个‘姐宝男’。从小被家里人照顾着,一旦出了事情,自然有他姐姐出面帮他解决。”我说道。
“所以,凶手是想杀汤辽辽,而没想到去现场的是汤喆。”林涛说,“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把汤喆杀了。”
“但尸体身上的存折没有被拿走,凶手直接把她推进了粪坑里,说明这不是侵财。”大宝补充道。
我点了点头,十分认可大宝的判断,说:“这是一起仇杀啊,和其他所谓的女德没有关系。”
“但确实三起命案并案了呀。”大宝说。
我没回答大宝,说:“汤辽辽的仇人,是不是该细查一下?”
“之前一直是围绕三名死者调查,对于汤辽辽,确实没有细查。”程子砚翻着笔记本,说,“但是在办自产自销的案子时,对汤辽辽的社会矛盾关系有过大概的调查,不是很复杂,我觉得应该可以调查出来。”
“我们有结果了!”陈诗羽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
随后,我们看见陈诗羽和韩亮风尘仆仆地进了办公室。
“果真是和汤辽辽有关。”陈诗羽说,“我们这次去栗园镇,调查也是有结果的。”
“先坐先坐,喝杯水。”林涛服务到位。
“我们找了几个老人,分别问了一下。”陈诗羽说,“他们不认识韩亮了,但是对韩亮的母亲许医生还是记忆犹新的,说许医生经常给他们义诊,很怀念她。”
我看了一眼韩亮,韩亮面色惨白,在自己的座位上喝着茶水,故作镇定。
“所以,对于许医生的不幸离世,他们都是耿耿于怀的。”陈诗羽说,“既然对这一天有印象,自然就对这一天许医生做的其他的事情有印象了。”
“什么事?”我问道。
“有两名老人都陈述,在许医生去世的当天,曾经带着一个小女孩去一户人家吵过架。”陈诗羽说。
我的脑海里,开始梳理陈诗羽之前和我说的有关韩亮的故事的时间线。看起来,这次所谓的吵架,应该在韩亮放学之前。
“后来在我们的引导下,一名老人可以确认,他们是去汤辽辽家吵架的。”陈诗羽说,“因为后来不久汤辽辽全家就搬走了,所以老人们对他们家的印象没有那么深刻。”
“为什么事情吵架?”我问。
“据老人说,他们都没有亲眼见到,只是从一个妇女口中听闻有这回事。”陈诗羽说,“他们说,那个妇女传言,似乎是汤辽辽强奸了那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是谁?”我顿时警觉,问道,“是韩亮家门口的那个小女孩吗?”
韩亮一怔,似乎明白了陈诗羽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他并没有不高兴,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因为这个过程老人们没有亲眼见到,所以对当时说是哪家的闺女,没什么印象。”陈诗羽也发现我说漏嘴,有些抱歉地看着韩亮,说,“但是,我觉得多半就是韩亮家门口的那个。”
“为什么?你有什么依据吗?”我问道。
“因为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情。”陈诗羽说,“传言出来的那个妇女,就是汤莲花。”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沉声说道:“所以,她才会被泥巴封嘴。”
“化粪池的事情,你也别忘了。”韩亮幽幽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