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山重水复117
别管这位祖宗生前是多么大的官员,死后又有多少人来吊唁。如今他算是脱离了一切尘世喧嚣,从天地间出生,又回到天地间供养万物。
他猛然间顿悟,明白了自己四十多年在人世的挣扎都是虚度。人寿百年,把这些时间置放于天地间不过是蜉蝣朝暮,他不应挖空心思追寻摸不到的风。
脚下这片土地才是最好的圣贤书。
他随手捡起块石头,走到他母亲的坟墓旁挖了一个坑。他脱掉自己的官服冠带,将其连同脚上的官靴,贴身的衣服,过往的忧愁,一股脑地全埋进去。
他大笑着,赤条条回到小院,穿上了粗布衣。
时旸从此彻底断了复起的心思,只是每日都在地间走,留心田里的坟茔。智慧的、威猛的、高大的、健壮的……一个人的数十年,只占据了几平米土地。
他独自跨过时家的数百年,走过这个家族的荣耀与富贵。每个人的昔日浮华在随着他的脚步清晰又消散,他已经由这片地南走到了地北。
他走完了这片田,只走了不到两刻钟。
时旸沉醉于这种奇妙的感觉,这使他的精神需求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一改之前的独断与暴戾,竟变得温和少言,以至于张纵意上门拜访的时候,甚至没认出眼前这位穿着布衣,神采奕奕的人是时旸。
时旸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他侧过身子做出请的手势:“喔,张大人。请进,请进。”
张纵意惊叹时旸的气色,她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人还是两颊消瘦,眉眼含怒。如今时旸脸颊饱满,面带红光,如果换上丝绸衣服倒像个乡绅。
“不知张大人光临寒舍,有何指教啊?”
张纵意可不是来指教时旸什么,正相反,她要像时旸请教。
精兵简政的命令自然没推行下去。张纵意整日忙得焦头烂额,冗兵返回原籍后无事可做,便趁机聚众闹事,竟成了匪患。这其中不知多少冗官也夹杂在里面,保境息民的大方略在雍州因此遭到了破坏,她的精兵简政倒成了苛政。
某天她回府的时候,注意到都督府中的差役正要将一沓泛黄的手稿焚毁。她上前查看,发现是时旸在任时写下的一些心得,正对应这次的事情。
时旸分析的很透彻,他认为出现冗兵的真正原因是豪强的土地兼并造成的,战争只是冗兵的外因。
就算无战事,豪强也会通过各种理由巧取豪夺小民的土地。
张纵意读完这些文字分析,迫不及待地打听时旸在哪里,随后就独自一人骑马来寻他,当然是想请他帮自己推行新政。
时旸听了张纵意的话,只是微笑点头,随后喊来老仆让他沏壶茶。
“张大人请用茶。”时旸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没有答应而是慢悠悠对她讲起过往的事情,“我的第一份差事是支度使,就是管雍州的军务总账。那时候雍州还叫北雍路,北府兵的钱粮还是朝廷出的。每当账上的钱不够时,我就知道要打仗了。”
张纵意问他:“平时若无战事,士兵只是训练,钱怎么会不够?”
“钱当然够用,只是将领太贪了。”时旸笑道,“将领贪了士兵的钱,却将这些钱通过赏赐的形式发给士兵,让他们心存感激,逐渐地士兵就成了将领的私奴。”
“今上继位,便对西北积弊动刀,先是简军务,后改路为州,我便从北府兵离开,被安排到雍州的广乐府当差。”
时旸回忆起自己的经历,不禁扬起下巴:“我当时颇有一番雄心壮志,我深知军务的病害在哪,因此处理政务时常常切中要害。我对一些尸位素餐的官吏嗤之以鼻,认为他们都是趴在马背上吸血的蠹虫,只有我是雍州的千里马。”
“后来当然是被人排挤,被人弹劾。说来也可笑,当我的一腔热血凉了之后,反倒是被火速提拔。任期一满总会被推到更高的位置上去,我逐渐明白了和光同尘的重要性,像我之前所厌恶的蠹虫一样,不说话,不办事,不追究。宣仁十三年,我坐上了雍州都督的位置。”
“从此我越发不敢再看我之前写的字和筹划的计策,可扔掉却觉着心有不舍。我将它们藏在书房最隐秘的角里,装作我从没写过这些东西。同年,江希杰从玉屏山上学成,被陛下指派到雍州。我知道他是天师的亲传弟子,便让他给我算一算。”
时旸笑道:“这人不会看不出我是什么意思,他只观了我的气色,便断言我四十四岁时会得天垂青,别的他不肯再多说一句。我心下有气,就叫他去雍王府上当个幕僚。如今我四十四岁,方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之前总感觉寻到了什么,现在想想,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无用道理。想往上爬,不仅下边要推你,上面也要拉你才行。假如上面看你碍眼,那无论如何都是升不上去的。”他放下茶杯,扭头看向张纵意,“我现在才明白,得天垂青就是让我退下来,安安心心坐在这里。张大人,你真是我的贵人。”
“我?”
张纵意不信,认为时旸是在开玩笑。他今年四十四岁正值壮年,本有希望升到中枢,却突然被革职,又怎么叫得天垂青?
“天子非天,人无足畏。”时旸抛出来一句话,继续讲,“寿数有终,天地恒常。张大人,我知道你来的意图。在你之前已经来了好几拨人,无外乎是痛斥你,要请我回去继续做官。我现在不过是有个功名的百姓,只想这里给我们家看坟,早已经没了做官的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