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色_分节阅读_第59节
她整个人匍匐在地,不曾抬头,乌发凌散。皇帝居高临下地盯着,刚要抬脚踹,忽然便被大太监抱住了腿,“陛下踢不得...踢不得啊!娘娘肚里还有龙种!”
皇帝这才想起她怀着孕,脸色变得十分沉。身子踢不得,但怒气却重。他俯身捏起多兰的下颌,索性抬手一巴掌,力道极重,一下就打肿了多兰半边脸,狠厉道:
“凭你也想杀朕,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朕是宠你,别蹬鼻子上脸。”
皇帝说罢,便一挥手,两个羽林军迅速上前,像拖着条死鱼把人带下去。大太监又凑上前,询问皇帝的意思。皇帝捂着脖子的伤,冷冷道:“她还怀着龙嗣,找几个人看着,别死了。”
处置完多兰,喻姝听见皇帝朝里间来的动静,立马从屏风后起身,已经规规矩矩跪在地上。
经过那一阵折腾,皇帝只觉得恼火又惊恐,看见女人再没有旖旎的心思,不耐烦地一摆手,大太监立马会了意,把喻姝带出去。
喻姝只觉像梦似得,脚步都虚浮。
等到出了偏殿,外头风雪吹来,瞬觉清醒不少。她身上只有贴身的薄衫,外袄全留在偏殿里了,冷得直打哆嗦。大太监见状,便招来一个宫人,领她去更衣。
深夜宫墙,乌啼霜落。
更衣后,宫人又引她来到一间小宫室。里头有床,有被褥,桌椅一张,还有烧好的炭火。虽然简陋了些,但比起外头的冰天雪地,这至少是个暖和不错的住处。
如今这番境地,她只剩下走一步看一步,活一日胜一日。她的脸上甚至没有悲哀,很多是死地中的平沉。她就这样静静躺下,盖上被褥,很快睡着了。
喻姝总将自己视作将死之人。虽然皇帝从未言明会杀她,但她似乎能看见将来的路,她在宫中很难活下去。
宫室外头一直有四个宫人守着,皇帝并未下过禁足的令,只是她到哪儿,那四个宫人都会跟着。
起先她也不是没生过逃跑的心思,但禁中守卫重重,她即便避得开跟从,也出不去宫门。
喻姝暗中观察过宫里轮班的守卫,渐渐觉得能从偌大皇宫逃出去,堪比登天。后来她知道徒然无功,便也放弃了,至多只能在庭院里转转。但是寒冬的庭院,草木萧疏,她也只能在廊前盯着雪看。喻姝总是这样候着,等宫人带来皇帝的传召。
往后的三日,都没有消息,平静得仿佛死水。她有时候躺在床上,自己都想不明白,从前遇事,饶是再难再苦的处境,她都会想尽法子找出路。可是这一回,却是得过且过。到底是出路封死了,还是心存自暴自弃的念头?
第四日,因着除夕将近,阖宫上上下下都开始布置。连她这儿的小宫室,也有宫人在贴窗花,钉桃符。
傍晚时分,有个穿水红半臂袄纱的女使提食盒而来。
那女使生得深目高鼻,大不同于中原女子。她进屋打开食盒,端出奶香饼,还有一盘细撒孜然的炙羊肉,这些都不是中原腹地的常菜。
女使摆好后,便说:“你先吃,吃饱了跟我来,我们公主想见一见你。”
她与多兰曾经认识,是在西北回中原的路上。那时吉鲁兵败,为了换回俘虏,只好送来和亲的公主。数月的行程,公主用磕巴的中原话跟她聊,权且打发一路的跋涉。
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公主入了中原后,二人就没再见过。
喻姝合上食盖,直接道:“我随你去见她吧。”
多兰被囚在一座宫苑里,门口有许多看守。这座宫苑不像等闲嫔妃的住所,昼日森沉,一进宫门,连檐角都是缺瓦,没人修缮的。
庭的西南角搭了一座戏台,破旧的蓬布将塌未塌,连搭台子的木桩都不知是几年前的,被虫子蛀出洞。
女使说,她们原来也不住在这地方,是那晚过后,皇帝身边的宫人给挪来的。
一进屋内,喻姝便看见床沿垂出一只雪白的手臂。多兰就像具干尸,了无生气地躺着。
也只三日没见,脸都瘦出可怕的颧骨。异域的女人,眉眼一般生得深邃,如今瘦了就这么突兀地立出。
她进来了,多兰都没察觉,好像还在死气沉沉地睡着。直到女使把人摇醒,多兰才睁开两只眼,盯看了好一会儿:“我就知道,说什么宠幸婢女,原来是你。”
多兰撑起身,拍了拍床沿,让喻姝坐下。她又问喻姝,自己现在的样子丑不丑?看着像不像那些快死的人?
喻姝沉默,公主突然摸住肚子,哈哈笑起来:“你们中原的皇帝真是个负心汉,他曾经说爱我,要一辈子护住我。可是转眼,却对害死我孩儿的女人百般宠爱。我第一个孩儿被他的女人害死了,真没想到现在竟又有了。滕氏害死我们的孩儿,他却不敢动滕家,还让她做宠妃,真是个懦夫!我吉鲁就没有这样的男人。”
“我恨死他了。”
公主咬牙,“那晚不能让他毙命,以后再没有时机了。我好想回到西北,回到吉鲁,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这辈子只能老死中原。不过在这里能见着你,我还是有点高兴的,你是我来中原认识的第一个女人,我好些中原话,还是以前你教的,你还记不记得?”
喻姝说记得,公主开心地笑了。可是没过一会儿,神情又难过起来:“我们认识不久,也算是半个朋友,可是你如今也跟我一样困在宫里。我住的这个地方,他们都说是中原皇帝的‘冷宫’,每一天都好冷。我们吉鲁虽然也冷,可是有草原,有奔跑的马儿,这里什么也没有。你以后,能不能多来陪陪我,陪我说会儿话?”
喻姝说好。
从那之后,她每日都会来多兰这儿坐坐。
除夕越来越近了。
也不知是不是年底事忙,皇帝好像都忘记她了,传召的宫人再没来过,喻姝心觉很是庆幸。不过她也听别人说,皇帝也没召来别的妃嫔侍寝。
多兰那儿是冷宫,离嫔妃热闹的住所很远,离她住的小宫室却不远。
除夕的前一日,喻姝也往冷宫来了,今日多兰拉着她说了好多话。她跟她讲吉鲁,跟她讲小时候父汗教自己骑马,她十岁时,骑马就能赛过吉鲁许多男子。
有一年比武招亲,有个外邦部落很英俊的勇士来打擂。他们赤膊肉战了一下午,大汗淋漓,别人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却因为那勇士是外邦人,她父汗看不上,头一次耍赖掉。
渐渐日暮西山,喻姝瞧着时辰将至,起身要走了。
多兰坐在床上,忽然拉住她的手,有些紧张,欲言又止。可是后来,多兰又松开手,朝她绽出一笑:“算了,也没什么事,你快回去吧,天要黑了。”
喻姝轻轻点头,说:“明日,我再来找你。”
她来冷宫的时候,天上还没下雪。一从冷宫出来,雪便下起来。她的身后还跟着四个宫人,那是大太监安排来,她知晓他们是有身手的。
无论她走到哪儿,他们都会跟着,自己何尝不像囚犯?可是这样得过且过的日子,她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守着多久。
明日就是除夕了......喻姝走在落雪的小径上,正在想明日要做些年庚带给公主。
忽然身边有一列宫人经过,每人手托一木盘,盘中有白布,药酒瓷瓶,剪子,还有卷起的黄条诏。
她起先没留心,又走了好一会儿,倏地反应过来,这一条道走下去,不正是她出来的冷宫?
喻姝神思一震,猛然停步朝回跑。
寒风凌厉,惨黄的夕阳在天际一点点黯淡。雪天路滑,她摔了三四次,还是艰难地咬牙重新站起,快步地往回走。
赶到冷宫,天已经黑了。
周围暗寂森然,好几只歇在树梢的乌鸦被冷宫里的惨叫声惊开,簌簌惊飞。喻姝脚软地扶住树根,险些跌倒。
第63章 召南
那些宫人没一会儿就离开冷宫。喻姝赶进去时, 多兰已经死了,是吃了鸩酒死的。
有一条很长的血流从□□出来,蜿蜒到门边, 像条血蛇。多兰身旁, 死的还有从西北带来的女使, 她们俩是用剪子自尽的。
风雪大作,呼呼灌进门窗。
天际的最后一边残阳落尽,屋内浅墨黯淡,夹着浓烈的血腥味。
喻姝不敢置信地瘫坐地上, 只觉得胸口很苦很痛,有阵迷茫的、压抑的, 道不清的感觉。她想起临别时公主的古怪, 是不是早料到自己会死?
公主一死,隔日便是除夕, 皇帝召滕昭仪去了趟金銮殿。滕氏出来后, 左脸有明显的红印,脸上的神情却是淡淡的。
午后, 宫中便出现传言说, 是滕昭仪假传圣旨,逼死吉鲁公主。因为滕氏的长兄五年前在西北打战,就是死在可汗的铁刀下。
喻姝原想在除夕当日,裁些题了字的纸条, 给公主抽年庚玩。可是多兰死了,她很难过, 这个礼再也送不出去了。她只好摘下自己的白玉耳坠贿赂宫人, 求他们在公主下葬之时,把做好的年庚偷偷塞入棺中。
喻姝刚贿赂完宫人出来, 迎面便逢上一故人。
她与这位故人从前有些争端,她甚至还做恶人,拿人家的私事要挟过。这时候碰上,喻姝心觉不妙,好在今儿除夕,一路上鱼贯来往的宫人极多,那故人未必就能一眼瞧见她。
喻姝迅速低下头,靠边走,想悄无声息地过去。谁知背后传来一声站住。
她不得不回过头。
崔含雪抬了抬下巴:“这么久没见,认不出我了?”
自从鄯王造反被圈禁后,她是有日子没见过崔含雪。即便太后保了崔氏,可崔含雪从前是个多娇傲的人,别人异色看她,哪还情愿再出府门,便是连宫中的筵席也称病不去了。
今日她肯进宫,会赴除夕宴,不过是因为儿子三岁,请圣意授恩赐封号的事再拖不得了。
崔含雪奇怪地打量起喻姝——她身上所穿的,并不是命妇觐见该有的礼制,也不似宫外的妇人平日所穿。若说是宫婢,倒更像是宫里的娘娘......可是,又有哪位娘娘穿得如此朴素?
“你为何会在宫里?”崔含雪实在没想明白。
喻姝并不想和她多说,笑着反问:“你不也在宫中吗?”
崔氏不屑地哼了声,“我进宫,是要赴今夜的除夕宫宴。难道你这身不合统的样式,也是今夜去赴宴的?不过你便是要去,恐怕也见不着什么吧?你好姐妹秦汀兰,除夕夜可不会来。”
“她为何不来?”
喻姝很是诧异,这种人情世故的场子,秦氏从前很喜欢。秦汀兰的嘴巧活,能说会道的,旁人也爱与她交谈。这种宴会,她反而能混得如鱼得水。
“我怎知晓?这些又不干我的事。”
崔含雪不耐瞪一眼喻姝,又想起自己有事在身,便扬长而去。
往年,宫里大大小小的宴会都由中宫操持。琰王登基后,荀琅画无疑被立为皇后。荀氏温婉,执掌凤印后处六宫事赏罚分明,不偏不倚,深得人心。
更何况新帝膝下只有二子,都是荀氏嫡出,地位在宫里更是十分尊贵,寻常宠妃根本无法撼动。
正如崔氏说的那样,今夜阖宫欢宴,秦汀兰和肃王并没有出席。喻姝无事可干,也不乐意在宫里走动。即便这个除夕在别人眼里有多热闹,可终究与她无关。
她就像平时晚上一样,在屋子里用宫人送来的饭菜。唯一不同的便是,今夜的饭菜格外好些,多了两道荤菜,片酱鱼鲊和燠鸭。
喻姝用过晚膳,便熄灯歇息了。
睡到不知几更天时,有宫人把她从睡梦中喊醒。她困得已经睁不开眼,那宫人又急道:“别睡了,圣上召你过去呢!”
喻姝被迫起身,穿戴好,夜间出行,又系了件挡风的大氅。这件妆缎白软毛大氅,还是当日她从魏召南马车里带出的。
她出了屋子,风雪拂面,人才清醒。
夜色淡墨,这个时候道上还有不少提灯归来的宫人。她下意识地问,“公公,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约莫亥时吧,夜宴才刚散。”
喻姝脑皮发麻,想起上一回没侍完的寝。
她走到金銮殿时,浑身又冷又恐惧,双脚都快冻麻了。可是宫人并没有带她进大殿,而是引她绕进游廊后头的排屋,进了一间小宫室。
屋子里面没有人,是个放杂物的地方,墙角堆了不少扫帚、畚箕,还有很多擦地用的粗布。
屋里灰尘很多,只有一张简陋的桌子、两条长凳。看到没有床铺的时候,她竟稍稍放心了些。
宫人让她在这里候着,她便坐在凳子上等。
喻姝开始摸不清头脑,皇帝把她叫到这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一刻钟过去,忽然有人推门。
她下意识地腾起,转头一看,看见眼前之人,她仿佛不敢置信,脸色忽然不太好——竟是他,竟会是他,他不是已经去北疆了吗?
魏召南关门走进屋,扫掉肩上的雪,撩袍坐下。喻姝蹙眉盯着他,僵站着,他瞥过来一眼,不知是恼怒还是不耐,语气淡淡的:“喻姝,今日我们把话说开吧。”
“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