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好灯怎奈人心别(四)90
但他到底做不到,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为情所困了。
贺兰明月狠狠一拳锤在宫墙,指节一阵剧痛,再拿开时尽是淤紫与擦痕。
和高潜的对话没有旁人知道,贺兰明月因此魂不守舍地过了几日,却没注意高景也在煎熬中。
惊蛰过后大地回春,冰雪消融,文思殿前的花圃中几颗牡丹正悄悄发芽。
人道洛城牡丹名动天下,高景对此似乎不以为意。贺兰明月问过一次,他道:“富贵花摆在皇城或许仪态万方,走入寻常人家却俗了。”
这回路过,贺兰明月又道:“殿下,春日正盛的时候,牡丹才会开。”
高景看他一眼,恰是光线朦胧的黄昏,有点雾蒙蒙,便任由他牵着自己,感觉掌心温暖,走出两步后才说:“太张扬太俗气。”
“那殿下喜欢什么花?”贺兰明月一双笑眼盈盈地望向他,“我去给你摘来。”
避而不答,高景察觉他腰间一束冷光,拂开衣袖,镶在剑柄上的南海明珠幽幽地照明了脚下方寸。高景道:“此前没发觉,这颗珠子居然不似凡品,夜间还能以珠光照亮……可惜仍是看不清路。”
贺兰明月心中一动:“何须明珠引路?殿下扶着我便是。”
高景忽然奇怪道:“你也不会一直都在我身边。”
贺兰明月正想出言安抚他,却无端记起高潜所言,他如今在宫内如同走在刀刃上偷生,又怎么护高景一世周全?
他半晌不语,高景往常定会问上几句,这天良久只叹息:“花开花落,都太短暂了……我不喜欢。”
可是月盈月亏,亘古长存,你喜欢吗?
贺兰明月没有问。
回到暖阁中,他点了灯,想了想问高景:“今日还有什么要听的?我念给你。”边说边去碰那边没处理的奏疏,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最近的事——河清海晏,天下无事发生,与南楚的战争似乎也快偃旗息鼓。
高景摇头,答非所问:“父皇又找我谈了。”
提及皇帝他便有点心虚,不答,听高景继续道:“他说下月二十是良辰吉日,若无意外,会立我为太子。”
宫中今年添了小皇子,但高景年岁越长,再过一年就到冠龄——皇帝与他同样的年岁已经准备亲政,暗中筹备扳倒太后党羽——怎么看他都是东宫的不二人选,贺兰明月却从他话语中听出无奈和犹豫。
他道:“入主东宫,不是殿下一直以来想要的么?”
高景轻轻道:“是啊。”
窗外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东风潜入,引得烛火摇曳,高景的神情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阴翳似的,看不真切。贺兰明月走了两步,试探道:“怎么了?”
高景疲惫道:“明月哥哥,你抱抱我罢。”
他受不得高景这样说话,毫无防备地过去,张开手,正要将他同往日一样揽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胸口,再说上些贴心话——
“刷拉——”
金属声响,高景猛然抽出了燕山雪。
如雪如月的一道光,就这么横在两人中间,剑刃所指正是贺兰明月小腹。
那一刻极短,贺兰明月想到了很多东西,包括高景的犹豫。他像终于没法继续骗自己,把过去四年的朝夕相处、床笫之欢都赤裸地剥离开,原来只有他无法接受:全身全心沉溺的人只有他,想要长相厮守的人也只是他。
高景不曾动心么?
贺兰明月冥思苦想无数次,在这天得到了答案。
高景哪怕有一瞬动心,也不会用这把剑指向自己。
但他仍报着期待,开口时声音都嘶哑了:“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抱歉。”高景说话的声音好似很无力,他持剑的手却很坚决。
贺兰明月发声已经艰难:“为什么?”
高景咬牙切齿,眼眶似乎红了:“你说过,你愿意为我死。”
可当你朝我拔剑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贺兰明月这么想着,燕山雪的寒意逼近身体,他却前所未有冷静了下来:“我说过,我也发过誓……因为我那时爱慕你。”
持剑的手指收拢,高景道:“父皇说,贺兰氏、西山明月……是他的心病。我为他摘了,他就立我为太子,百年之后把江山交给我——他当年放过你,但你的命从来都是高氏给的,如今我替他收回来。你……还有话说么?”
“强词夺理!”贺兰明月几乎气笑了,说这话的高景也不像他认识的人,“我从来没有欠过高氏什么,就因为这个名字?”
高景道:“就因为这个名字。”
宿命纠纠缠缠,他突然发觉仍旧在原点,哽咽着,只能重复:“但我不欠你。”
近二十年了,这时贺兰明月想起豫王收养他的那一天问了他是谁,他的答案是贺兰氏,豫王勃然大怒,告诉他忘记这个名字。
到头来是他不顾一切地想起来,是他要查真相,是他故意让高景知道,是他要赌……他落到这地步,不因为任何人,只是他要去赌高景的心。
满盘皆输而已,贺兰明月心道,难不成豫王果真是对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