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君归为报京华旧(五)
高景是被阿芒扶着下来的。
他对上以好奇眼神偷偷打量自己的军士,忽然有些庆幸之前忍着痛苦在平城天天被架着强迫站立。眼下虽然还需要紧张地抓住阿芒的胳膊支撑,高景好歹算是自己站着,他嫌拐杖难看,不肯用。
营内早得到了消息,宇文华亲自迎接。
他没说什么军礼臣礼的废话,朝高景一抱拳单膝跪地:“陛下,您来了!算来上回洛阳分别已有两年之久,臣无时无刻不在挂念龙体。”
高景懒得理他这句问候,开门见山道:“怎么就你一个人,贺兰呢?他腿断了出不成门没到跟前来?”
“四肢健全,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宇文华笑着,毕恭毕敬地唤来身后那把轮椅扶着高景坐了,推他往前走,“只是有一件事臣想给您透个底儿,但这事太大,保不齐您雷霆震怒,所以请您先免了臣的死罪。”
高景白他一眼:“两年不见话还是一样的多,你说吧,朕不杀你。”
“贺兰可能记不得您了。”
此言出口,宇文华自己都心脏一跳,随即他看向高景。从这角度看不到高景神情如何变化,只见他一瞬间握紧了扶手。
“什么意思?”高景的语气仿佛暴风雨前最后的片刻静谧。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宇文华道:
“他……脑子好像伤了,醒过来时问我们自己是谁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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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七月流火”,因为古代和现在的气候不同,一般认为“流火”指的大火星位置往南移,最初是不到七月就开始了的(诗经那个时候),等到现在出现“七月流火”已经是阳历九月下旬。本文采用六月下旬的说法。
第86章 君归为报京华旧(五)
枫啸林遍植枫树,深秋将成一片血红,古战场的肃杀这才体现得淋漓尽致。眼下只是南风转凉,还未入秋,枫林深深浅浅,黄绿交错煞是好看。
贺兰明月坐在营帐外背靠一棵枫树,仰起头数遮住天空的枫叶。
这一片安静,驻扎枫啸林后宇文华忙于四处调动不怎么来烦他了。至于其余人,库缇岁数大了,又自觉山河关那事自己也有责任,无颜面对他,而唐非衣本是个寡言的性子,不爱和他谈太深沉的话题。
除却能说得上话的这几人,其余还有些日常起居需要接触的军士。但他们觉得贺兰是主子,见面都低着头,或者站得笔直却不敢看他。
几天下来贺兰明月只好带着流星找个僻静角落发呆,还好身边有这匹狼。
流星在银州城混吃等死惯了,干过最复杂的事不过是去河谷的牧场追逐羊群。这回战火纷飞里走一遭,它本也不蠢,更加把贺兰明月贴得紧,进出必定随行,常常后怕地抖着耳朵——库缇骂过它没野性。
当下流星把头搁在贺兰明月膝盖闭着眼睛,耳朵忽然一动。
它有反应,摸着颈间厚实毛发的人也动作一顿看向远处,下一刻流星跳起来紧紧抓着地面,龇牙咧嘴从喉咙里发出低吼警告来者。
贺兰明月抬眼,一片枫叶翩然从他侧脸擦过,接着落在了掌心。
“每天都在这儿发呆,一抓一个准。”宇文华笑了笑,绕过前面挡着的两个护卫取出腰间的水壶,“给你送水来,晚些时候吃饭自己过去?”
“嗯。”贺兰明月接过去,“宇文兄,多谢。”
宇文华仍维持着礼貌的笑容,朝不远处虚虚一指:“有人从平城来见你,山高水迢的……都是故人,多聊几句吧,我先去巡营了。”
他说罢从旁边绕小路,其余几个护卫得了眼神暗示后也跟随宇文华身后。
枫树林中只有他与高景相对。
贺兰明月没有理他的意思,转过头继续直勾勾地望着不远处的一棵树,手指不安地蹭着衣角。想起宇文华所言“多是沉默”,高景心道不要急,自己驱动轮椅缓慢地靠过去了。
大约两三步远,他停下,小心开口:“还记得我么?”
没人回应他。
高景自顾自道:“我听宇文华说了,你伤到脑袋好像暂时对以前的事都没印象。他不知道这是永久的还是怎么样,万一有后遗症岂非要自责?”
贺兰明月喉头微动似乎有话要说,高景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他终是没有言语。
“其实也轮不到他自责。”高景缓慢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真正要为此道歉的还是我。如果当时我劝你别去,也许数天都没有好脸色,但总归不用出生入死每日每夜地冒险……还是怪我,明知有危险还不拦着你。”
“……我认识你?”贺兰明月问。
闻言高景面上浮现出很浅的笑容,他眼睛很亮,好似为贺兰终于搭理自己而欣喜了片刻。他略一思索道:“以前认识,现在也可以重新认识。”
贺兰明月道:“宇文华说他们打仗是为了你。”
“但这不代表我做什么都是对的。”见贺兰似懂非懂的眼神,高景道,“我出身很好,是皇子。那时候大哥早夭,我还没满月就有人撺掇过父皇立储。少时娇生惯养,被宠坏了,说话没人反驳,就算说错也会有下头的人代我受过,顶多这些惩戒不足为惧。后来九死一生到现在,‘身份’是最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