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盛在那边好像有点哽咽。
　　又好像没有。
　　他不知道路盛为什么突然良心发现。
　　不过妈妈有救了，是好事。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
　　妈妈却拖着虚弱的身体，从病床上坐起来，给了他一耳光。他懵了，敏敏坐在旁边也懵了，扑过来挡在他面前，问妈妈为什么要打哥哥。
　　妈妈说：“我让你认他了吗？你是不是因为我要死了，想去认你有钱的老子了？我告诉你，不可能！”
　　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晚上他陪床，半夜醒来的时候，听见妈妈趴在床上很小声很压抑地哭着。他走过去，一言不发在妈妈床边坐下。妈妈伸手，枯瘦的手指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地说：“菲菲，你要认他，就去认吧。不过，妈妈不需要他来帮我治病。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就行。”
　　“你一定，一定要照顾好妹妹。”
　　夜色中他眼眶里蓄满水光，低声说：“会治好的。”
　　“治不好了。”
　　妈妈怎么也不愿意去北京，更不愿意去美国治病。
　　路盛来看过他们。好几次。
　　妈妈没有见他。
　　隔着病房的玻璃，他似乎流泪了，忏悔的眼泪，他怔怔说，“小雪，我来看你了。”
　　你怎么，变这么瘦了？
　　她背对着他，挤出一句“滚”。
　　时聿飞和路盛在医院附近的餐厅吃饭。很普通的一顿饭。
　　血缘真是很神奇的东西，路盛明明在他的生命中只出现了寥寥几次，他却发现自己很像他，无论是相貌，神态，甚至性格。他们默默观察着彼此，是父子，也是仇人。
　　路盛告诉他，马上要进组去拍新电影了，等结束了，给他带礼物。
　　临走前，他叫住路盛。
　　他抬起头，清凌镇静的眼睛一瞬不瞬望着路盛，问他为什么要回来认他。
　　问他，你是不是后悔了？
　　已经站在名利场的顶峰，是不是后悔当年的背叛和抛弃了？人到中年，又回想起当年青梅竹马的思无邪，回想起当年恋爱婚姻的甜蜜温暖，回想起这世界上有个角落，曾经最最爱他的女人为他生了孩子，正在受苦。
　　是后悔了，还是想赎罪？
　　路盛沉默了。
　　-
　　也许是后悔。
　　其实，当年，路盛的婚姻和爱情，根本没有走到完全破裂那一步。
　　他像每一个在爱情中胜券在握的胜者一样，不断试探着她的底线。娱乐圈，电影圈，越纸醉金迷，越堕落，他就越惶恐，越想抓住什么。在一切总是变幻无常的生活里，他想要抓住最永恒的那块礁石。不断地试探着，一步一步地把爱他的人践踏得毫无尊严，仿佛用这种方式才能证明她的爱是不会变的，借此，也证明他会永远拥有这样的爱，永远有家能回。
　　可是他没有想到，人是会受伤的。
　　她走得很决绝，上午还在替他做早餐，下午，就告诉他，再也不见。
　　离婚后，他没有刻意关注她的生活。
　　他进了一个又一个组，演了一部又一部伤心伤身的电影，名留影史，可是没有把自己填满的缝隙里，还是忍不住想，如果还有一个家，会怎么样。
　　她是他青梅竹马的妹妹，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家人和爱人，他却亲手把她推开了。
　　很多年之后演了一部电影，叫《小城爱恋》。他已经是大明星了，在电影里演一个平凡普通的大学老师，电影平平淡淡地讲述着一对恋人在改革开放之后的普通故事。在片场，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种恍惚的疼痛，如果他没有选择进入这个圈子，他和她，也许能拥有这样的，平凡温暖的人生结局。
　　也是那一次过后，他检查出了某种罕见病。亨廷顿舞蹈症，这种病会直接终结他的职业生涯。
　　人生的遗憾种种。
　　他回头关注了她的人生。
　　他尝试过再靠近她。
　　在她……丈夫去世之后。
　　很不光彩，他这个前夫，想要趁虚而入。但是她从来不肯见他，也不肯让他见孩子，她警惕地怀疑他是要跟她争夺抚养权，告诉他，如果你敢争，我会跟所有人曝光你。你这种人渣。
　　人渣。
　　路盛苦笑，好像是的，他确实是人渣，已经到了中年，才认清楚自己的真心，才知道要爱一个人，真的是很辛苦很困难的一件事。
　　他没有想争孩子的抚养权。
　　他只是单纯想来看看。
　　……想赎罪。
　　第一次见到孩子，他就拿到了孩子的头发，去做了基因监测。亨廷顿舞蹈症是常染色体显性遗传，后代有50%的几率患病，唯一的幸运是孩子没有问题。上天没有因为他的错，惩罚到孩子身上。
　　站在孩子面前，他缓缓说：“是，我后悔了。”
　　但是，后悔没有用。
　　-
　　妈妈始终不愿意去北京治病，不愿意花路盛的钱。
　　路盛只能请医生来临州会诊，可是会诊结果很不好，因为患者本身并不配合治疗。
　　因为很痛苦啊。
　　放疗化疗，头发剃光，妈妈那么爱美那么漂亮，变得枯瘦如老妪，她不愿意。
　　但时聿飞还是想要妈妈活着。
　　他想要妈妈去北京。妈妈问他，代价是什么？是你要认回你爸？我宁愿不要治病，也不要拿他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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