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番外136
可这桩桩件件,他皆记不清晰,只能隐隐见得几分墨色染就的轮廓。
若说命运如此。
那便真是命运次次都不肯错算。
段西湘无端忆起从前战场火海里如鲜血滔天的残阳,也就不由自主,用朱砂色的笔墨,批下了第一笔帝王的应答。
——那并非我所愿。
但所有盛世灾苦,都会让他想起那好似没有结局的乱世。
数次之后,段西湘只得确认。
他并不钟爱成为帝王,可他手握权势,站在此处。
就必须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段西湘又一次见到了卫甚。
他们彼此万分陌生,谁也谈不上对谁熟悉非常。
若论熟悉。
那段西湘对那同一封被他批阅过十几次的奏折更熟悉。
他见到他,也算是不得不见。
刻意尝试选择别人,最终也会被指向选择眼前人。
这种种反复不定之事,好似命运都被交给了另一人。
分明应觉气愤。
就算不觉气愤,到底也该有几分脾气。
可段西湘见到他,单单看他一眼,看他神情变换,看他自以为是的试探。
看来看去,倒只看出几分好看。
段西湘又想起了从前。
他已记不清自己最初是个什么模样的人,只依稀记得他做过无数种人。
他曾是琴师,也曾是将士,曾做过正直的侠客,也做过精于算计的商人,他当过道士,学过佛法,也曾官拜丞相,也试过造反。
桩桩件件,具体如何,他皆记不清楚。
但无可否认的是,段西湘想起从前时,最易想起那场没有结局的乱世。
混乱不堪的朝堂、敌我难辨的战场,残阳如血铺陈,烽烟缭绕在苍穹的方寸之中,似以墨色书写血泪铸就的历史。
段西湘便想到这里。
有人为他洒尽热血,有人为他万箭穿心,无数人从他的身边走过,无数人也从他的世界里远去。
直到最后,他站在空荡荡不再有厮杀声的战场里。
手里不曾执剑,却觉得手上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长剑。
分明记不起谁是他的对手。
却偏偏觉得对手必然破灭了他的所有。
段西湘恍然记起。
他同卫甚一般,应也曾有过自以为是的试探、不切实际的期盼。
原本不曾抱有希望的,终究也要失望。
段西湘从不觉得自己心软。
他坚信自己是个无坚不摧的人。
即使他也曾一败涂地,纵然赢再多次、再长岁月,都无能逆转这份失败。
可人之一生,总是在往前行走。
段西湘想,现在种种皆与过往不同。
那曾经他无能掌控的,到底还是留在他的手中,曾经他只可失去的,到底也失去不了更多。
他看着他,就觉得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令他追忆,也让他动容。
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不再拥有自以为是去试探的权利。
曾经段西湘听过一句话。
人若有了弱点,就有了软肋,有了软肋,就反受其罪。
任何一个人想要站到最后,站至顶峰,就要有将软肋变为利刃的觉悟。
段西湘不觉得这等觉悟会作用在自己身上。
他足够强大。
也足够清醒。
他告诉卫甚,人要行至巅峰,就要有无穷的魄力。
——自然,因为若他没有魄力,他早就死在了十三岁的隆冬。
段西湘记起自己过往种种时,他正正收到了卫甚的一份礼物。
他一向宽容卫甚的所有行为。
也许是出于隐隐约约的心动,又或许只纯粹因为,他在卫甚的身上,看到了他已然失去的所有。
然而世间诸事从陌生走至熟悉。
那支簪子就像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神兵利器,轻易就划开了段西湘的盔甲。
他看着他。
明知是隔雾看花,不曾认真的讨好。
段西湘却偏偏信了。
段西湘曾有一个受尽荣宠的皇兄。
他迟于皇兄出生,迟于皇兄识字,迟于皇兄见到父皇,也就迟了一生。
五岁那年,段西湘学会了谦让。
他要谦让皇兄,因为皇兄年长于他,同样的事物于皇兄而言,更易完成,更生完美。
十岁那年,段西湘学会了容忍。
他要容忍皇兄,因为皇兄年长于他,皇兄的所有教诲、斥责,甚至羞辱,都是合情合理。
十三岁那年,段西湘被他的父皇所流放。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走到这个地步。
他从不渴求皇兄待他如待旁人般友善。
也不曾渴求父皇能施舍更多眼神。
他一不愿为王称帝,二不愿手握权势,三不愿接近无可接近的父皇。
段西湘活了十三年,却什么都没能想要,也什么都没能要到。
他不知晓自己还能得到什么。
也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可称失去。
他好像短短的十三年里,总是在试探旁人如何才能待他好上半分。
他学会了谎言,也学会了忍耐,学会了隐藏。
他用一把匕首猎杀了荒原的野兽。
也用一把剑刺穿过山狼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