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54
远志把手心里的那把松子糖全塞进嘴里,撑得一张嘴鼓囊囊的,像只搬仓鼠。
沈却忍不住笑了,伸手揉揉他发顶:“慢点吃,像什么样子。”
洗漱过后,沈却换了件干净官袍,强打着精神往王爷寝殿里走,却不料他人才走到鲤池旁,那懂手语的新罗婢便迎上前来。
“大人请留步,”那婢子低声道,“殿下昨夜邀了俞大人来,眼下才刚睡下不久,恐怕要午后才能起,您先请回罢。”
沈却愣了愣,有些无措地点点头,转身便往回走。
他被那人折腾一夜,到现在都没合眼,因此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头脑昏昏沉沉的,心口又苦又闷,溢出一点点酸楚。
他也不大明白心里头这点酸楚从何而起,大抵是从雁王殿下有了第一个床伴开始,那日夜里灯烛摇曳,屋内榻间云雨,而他则候在殿内,与那方床榻不过隔着一扇屏风隔断。
沈却知道他没有任何立场感到难过,他不过是王爷买回府的奴,一个哑巴、一个怪物,他满心希望殿下好,殿下长大了,他该高兴才是。
可他到底不是真的石头,一具肉体凡胎,一颗会跳会动的心,又怎么能做到完全不难过呢?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就释然了,可等到真的看见听见了,沈却依然会觉得恍惚。
但恍惚过后,也就算了,他知道自己配不上殿下,能在他近侧侍奉,这样近地看着他,他已经很知足了。
回到兰苼院里,沈却偷偷摸摸地把被林榭弄脏的那方绸帕洗了,他不敢挂在院里晾,便只好借着屋里那盆灰炭的余温慢慢地烘烤。
谁料才烤到半干,沈却便听见了一串急急的脚步声,他回头一望,便瞧见远志手里提着只漆红食盒,急匆匆地往他这边来。
沈却慌忙将那块半干的帕子收回到袖口里去。
远志近来办事沉稳了许多,就是有再着急的事儿,也不敢在内府里横冲直撞地跑来跑去。
他人到了沈却跟前,喘了会儿气,才开口说话:“大人,外头来了个人,好像是来找您的。”
他说着便把那食盒放下了,沈却今日未去晨练,他便到膳房去讨了两张饼,想着要拿回来给沈却垫垫肚子,却没曾想听见外府那儿有动静,小孩儿好奇心重,站着看了会儿热闹,不料这“热闹”竟和自家大人有关。
沈却一愣,徐思仙已死,他如今在府外哪里还有什么认识的人?
“外府的门子见他穿得那样穷酸,本来提起扫帚要把人赶走的,可他却非说他是您亲阿爷,问他您叫什么,他也答不上来,只说是个哑巴。”
“那些个门子不许他进,他就死赖着不肯走,还嚷嚷着要您出去见他,说您不出去,他今日便不走了。”
沈却人一滞,面上透出几分不可置信来:“他、那人长什么模样?”
远志想了想,很慢地答:“人很黑,黑瘦黑瘦的,但生的却很高大,四方脸,穿一身破破烂烂的褚纸裘,哦对了,他眼尾还有颗黑痣,很显眼。”
说着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好像就在这个位置上。”
沈却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影子在他脑海里一寸寸的明晰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秋日里,饿极了,也冷极了,阿娘面容灰白地躺在榻上,任他如何推攘,她也一动不动的。
冰冷的记忆一寸寸地闪过,紧接着他的心里便成了一片空白,只剩下了无边的茫然。
他怎么会来?来做什么?不是把他卖了吗?为什么还要来找他?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如今在这里的?
远志看他脸色忽变,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几乎是瞬间变得煞白,心里不免有几分担忧,他轻声问:“大人,您真要去见他吗?”
沈却不想见,只要想起那个人,他就犯恶心,腹中绞疼,像有双手攥着他脏器在往下拽。
可他又不敢不见,那男人有多无耻,他再清楚不过了,他若真躲在内府里不肯见他,那人便一定会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到时候若传进王爷的耳朵里……他想都不敢想。
过了好半晌,远志才看见他抬手,轻飘飘地手语:“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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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府大门内,几个阍者用木棍架住了一个中年男子,男子身材走样,身上透出几分发福的迹象,面红耳赤地朝他们喊:“老子要见儿子,你们把他喊出来,就说他老子要见他!”
其中一名阍者冷眼睨着他:“此地是雁王府,你手无拜帖,又说不出大人名姓,倘若再喧哗吵闹,便只好将你扭送至官府,你找那狄明府问个明白。”
听见他要报官,那男人脸上总算露出几分怯意,可不过半晌,他便又囔起来:“他亲生老子在这,他却眼睁睁地看着爷爷被送去官府,这是大不孝,老子一纸状书告到府衙,我就不信他还不肯来见我!”
“他如今富贵了,翅膀硬了,连老子都不肯见了,这是不仁不孝,我姜少雄怎么会生出一个这样的不孝子来?”
他话音才落,便瞧见门内遥遥走来一个年轻男人,他穿着便服,一身雪白的鹤氅,高挑身段,走得却很慢,一步一步的,看上去甚至有些吃力。
阍者见他来,忙躬身前迎,唤他一声:“沈大人。”
沈却微微颔首,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门前那形容狼狈的中年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