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此时相望抵天涯
以张知妄的傲骨心性,他不是怕风言风语、千夫所指,亦不是怕大权旁落、失势落魄,他甚至不怕求不得、爱别离,他竟怕的是自己一时留恋,不肯离开!既然他如此盼望自己离去,那一开始为何要在剑南道截住自己,又将自己带至长安?
沈秋暝一夜未眠,前夜又醉酒一场,此刻自是头痛欲裂,理应好好休整,可他偏生不能自控,越是迷惘越是痛心,就越是要想个清楚。
假设张知妄易容伴他回派中本是顺便,一开始张知妄回剑南道便是为了除去空明子,又假设张知妄将他带至长安也是顺便,既可乘势保护他免遭人暗杀,又可让他替鹤鸣出战,一举多得,这样许多事情便也可说得通了。但他为何又怕沈秋暝继续留在长安?而忘尘叟在北疆陷入险境,这消息是否来的太巧?
若是长安凶险,他张知妄又为何执意带着一派精锐留于此地?
除非……除非……
沈秋暝面色大变,立时翻身上马,一扬鞭便向着长安的方向狂奔而去。
张知妄能带整派撤离鹤鸣,也能找一稳妥之处安顿全派。
张知妄能一路护送自己直到长安,也有办法让自己在风雨之前抽身而出,将自己引离长安。
张知妄能靠这些派中佼佼力克群雄,也必能让这些人全身而退,而代价或许便是他自己的身家性命。
还有三日,第二轮比试便会结束,到五月十八那日便会从众掌门中选出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叛王在武林中的势力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而张知妄率全派自剑南道出走,早已将他自己,也将鹤鸣置于西蜀王府对面。无论他当选与否,西蜀王府都断没有容下他之可能。
沈秋暝被自己这番推演吓得心惊胆寒,恨不得插翅飞回长安,心里五味杂陈,酸楚彷徨瞬间被抛掷脑后,心心念念尽是张知妄的生死安危。至于张知妄见他会是避如蛇蝎还是弃若敝履,冷嘲热讽还是视若不见,如今全都顾不得了。
沈秋暝策马狂奔,惊起在灞河浅滩上暂歇的雁群。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可若是形单影只、别鹤孤鸾,纵扶摇直上九万里,又有何趣味?
哪里又比得上于飞比翼,云间相依?
第四卷 君心似我心
第44章 此时相望抵天涯
萧萧远树,秋山斜阳。千里关山,望断征鸿。
曲池坊秋光楼,西邻慈恩寺,东眺灞桥,历来为文人骚客借景生情、感怀身世之地。此时正有二人凭栏而立,一着白袍,腰悬宝剑,手持玉箫;另一人青衫白头,正不急不缓地往杯中添酒,正是张知妄与殷俭行。
两人似素不相识,又仿若多年好友,久久无语却也悠然自得。
“此事也并非全然无法回旋,你这又是何必?”殷俭行终淡淡开口。
张知妄端详手中白瓷竹纹杯,不无怅然,“当日我易容成那‘谢恒言’,秋暝便常嫌这杯子累赘……”
“物是人非么?”殷俭行轻笑,“流光易逝,相聚之时更是苦短。我是真的不懂你,又不是一厢情愿,既然两心相许为何还要将他推得远远的?就不怕寒了他的心?”
张知妄仰头看着天际浮云,点墨眸中映着如血残阳,衬着他苍白肤色,说不出的诡谲。又有孤雁向北展翅,声声凄鸣竟盖过了寂寞箫鼓,也不知是在为谁凭吊。
他双唇抿得极紧,似是决意不言,殷俭行自讨无趣,便自顾自地喝酒。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张知妄才轻声道,“我本山间弃婴,若无师尊慈恩教养,早已是累累白骨。就算勉强得活,怕也不过一介乡野村夫,又哪里有今日的张知妄?鹤鸣给我衣食,更予我一身武艺,此恩如同再造,纵我粉身碎骨,恐都不能报其万一。更何况师傅临终将鹤鸣上下托付与我,又正逢乱世,外有强敌环伺、虎视眈眈,内有奸细匿伏、蠢蠢欲动,身系一派荣辱,我又岂敢有丝毫大意?”
殷俭行蹙眉,“可你与沈秋暝心意相通,若有他相助,未必不可化险为夷。”
张知妄摇头轻笑,“既是险境,又何苦把他牵扯进来?他本是世家子弟,又生于余杭那再好不过的去处,本该一生逍遥自在、富贵荣华,他行走江湖本就是少年轻狂,待他年岁慢慢大了,不管是成家立业,还是笑傲风月,他都该找个地方安稳下来。”
他顿了顿,又道,“世人都只知豪侠风光,可其间的风霜刀剑、江湖路险又岂是他们体会得的?”
殷俭行心内不敢苟同,仰头饮下杯中之酒,幽幽问道,“若是没有此番祸事,你与他之事……”
“我与他本就不会有什么结果,”
他答得过于斩钉截铁,殷俭行不由诧异道,“我以为你并不是惧怕人言之人。”
张知妄冷笑道,“我是道士,自是不用传宗接代,沈家子嗣繁茂,他也无开枝散叶之责;至于人言,呵呵,我与秋暝皆非庸人,自不会受制于他人,亦用不着在意世人非议。”
“那又是为何?”
张知妄闻见马蹄声,微微侧过头向梯级处望去,“就算此番我全身而退,也必终老于鹤鸣,可他呢?相望相思不相亲本是天下憾事,可我又哪里舍得将他拘于一方天地?”
来者众多,上得楼来的却只有一人,低垂着头,殷俭行并不认得,可张知妄却并未避忌,似乎是一得力可信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