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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将她带出来,一是观察,看是否有人在背后教她说这些——但他看来不像;二是真有兴趣,挺喜欢这个胆大的孩子。
小姑娘看了片刻便收回目光,似乎知道宁王要问什么,主动开口。她声音轻若耳语,连近在咫尺的宁王也是凭着身怀深厚内力才听得到:
“天下间会做你这种事的,只有藩王,五王里会像你这样做事的,只有宁王了。”
小姑娘说着便笑,笑声像五月里的轻风拂面,叫人听着便心生愉悦。
这丫头虽然形貌尚幼,眉眼精致,细腰楚楚,已经很有些风致,不出几年,定又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宁王突然发觉自己用了个“又”字,才明白,他想到了那位吴贵妃。
宫里头那位吴贵妃啊……
他初见,以为这女孩子天真胆大,却原来是心明眼亮。
可惜了,是个女孩儿。
幸好,是个女孩儿。
宁王以杯盖撇去茶沫,喝了一口,低笑:
“你也知道五王中只有我好相与吗?”
他只觉得惊喜,若是换了其他四王,见到这样多智近妖的女孩子,竟能一口道破自己所谋,怕只有杀了灭口一路。
小姑娘无忌地一笑:“要不是知道这是宁王的府邸,我才不会来摘杏儿呢。”
宁王见她语气中颇有些得意,似是夸赞她自己眼光一般,不由觉得十分可爱,道:
“你要是喜欢,等过几日杏子熟得更好些,我差人送到你府上。”
小姑娘却摇头:“那家里就知道我偷溜出来了。”
宁王一怔,才意识到,理应如此,这小姑娘又不能是从石头中蹦出来,总有来历,而且看她衣着装扮,家里也该是殷实之家,不会放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在外,只能是偷溜出来玩的了。
他刚才将这小姑娘当成了什么呢?——他似乎又想起了那位吴贵妃,竟丝毫没有想打探一下教养出这般小姑娘的是哪一处人家。
宁王在心中暗嘲,道:“小姑娘还是多呆在家里为好。”
小姑娘偏开头,道:“一个人在家,未免太无趣了些吧。”
这话让宁王心里一动,想起他幼时空旷的王府,这画面一闪而过,他看向女孩,却见这小姑娘一脸无趣,说得脆生生,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呢。
宁王便微笑道:“我当你的朋友吧。”
小姑娘闻言抬眸,郑重地看了他一眼,沉吟一下,抬手指自己道:
“祖籍开封,姓陈,闺名阿良。”
白嫩的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陈良”两个字,她望着他一笑:
“我叫陈良,阿娘说我的名字是良宵的意思。”
未等宁王接话,陈良便抢道:“我知道你叫朱宸濠。”
宁王颇为吃惊,她竟敢直呼皇族名讳!宁王自己是不看重这些,但世间规矩,总有令人令人敬畏之处,她小小年纪,如何便全然不惧?
宁王尚未开口,陈良看了眼天色,匆匆伸手拿过篮子,下了长凳,留下一句:
“我明天来找你。”
宁王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喝尽了杯中的茶。
如果是个男孩儿,如此天资聪颖,他非要收为己用不可,即使收不成,他爱才不会下杀手,也没法心无芥蒂地做朋友了。
但是个女孩儿……
宁王的眼睛很像阿娘。
其实陈良并不是走不及被宁王撞见,而是她故意等在那里,和他打了个照面。
宁王周游四海,到江南的时候并不多,陈良喜欢宁府的景致,有机会偷偷出门便去看一看,一直没被人发现。
陈良倒总觉得她娘是知道的,但阿娘不问,她就不提。
阿娘每次回来的时间很短,间隔也不一样,有时隔一两个月,有时两三年。陈良很想念她,但每次都乖巧地不说。
不多的邻里都道阿娘深居简出,那是因为阿娘太美了,纵使陈良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看着,也知道何为美丑,她小时间简直以为古书上所有赞颂女子的词句都是为阿娘而生的。
最美的是那双眼睛。
阿娘的眼睛里总是燃着火。
陈良有时觉得阿娘眼里映出来的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那是海角云端,日升日落的地方,阿娘没有一切惧怕或迷蒙的事物,目光直直地停留在一个她才看得见的点上,执着如同火烧。
那眸子真漂亮,陈良总是着迷地去摸。
陈良其实知道阿娘眼里看到的点是什么,她记事很早,小时候阿娘总抱着她喃喃:“我来此世,就是为了夺这天下。”
然后渐渐变成:“阿良,阿良,阿娘最爱你。你就是阿娘的天下。”
再渐渐什么也不说。
前次她走时,瞥见宁王回府,只一眼,便觉得少年宁王身上有什么和阿娘很像的东西。因此她想见见他。只是这个机会让她等得有点久。
再见时,阿良一眼就看出来了,真是像。
她想,那是因为他们想要的都是天下啊。
宁王只有陈良这么一个朋友。
他也曾有年少春衫薄的时候,只是太短了,那时刚入江湖,还没有闯出名声,他隐姓埋名也结交过些友人,但到今日,不是成了他的助力下属,就是渐行渐远,终成陌路。
以宁王的文才武学,来往的岂是凡人,而若有才干,为了大计,宁王焉有不招揽之理?他要走的路注定不能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