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0
他不顾涂山拼命拦阻,也顾不上想那些食肉饮血的怪虫是否还停留在附近,疯了一般赶过来,生怕那人出一丁点差池。
这记耳光彻底打醒了他。
褚晏面色几变,惊愕,羞愤,还有那么点隐痛发作的沉郁感,到最后都小心翼翼地掩盖掉,只剩一层恰如其分的恭敬。
“如果殿下是说围墙坍落一事,臣以为照当时情形,所有怪虫都被吸引到它处,若能借此一网打尽,也是解民倒悬之举。”
褚尧寒声:“可孤的人也在里面。”
褚晏觑一眼包扎伤口的君如珩:“那只小雀么?漫说他不是人,即便是,用一人性命换一城百姓,殿下何须不忿至此?”
似被反将一军的褚尧默然有顷,忽走近了几步,缓笑道。
“三哥总能找到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就连这杀伐决断的气度,也和当年一样。”
褚晏气定神闲的表情一下僵在了脸上。
当年还是十二年前,东宫九岁,正是跟在他屁股后面“三哥长”“三哥短”的年纪。
那一年秋猎,褚晏为追赶一匹野马,将阿尧独自留在密林。等他匆忙赶回时,正好撞见东宫与熊瞎子对峙的惊险场景。
被骇破胆的褚晏没有惊动侍卫,而是径自搭弓射杀了那头黑熊。但与此同时,东宫也被擦过鼻尖的流矢惊到跌下山坡,摔伤了眼睛。
那次武烈帝虽没有问责,这件事却成了兄弟二人间不可言说的心结。
褚晏反复说服自己,阿尧坠崖只是一个意外,如果没有他的一箭,东宫兴许早就死在熊掌之下。而他去追赶野马,也只因阿尧的一句——“三哥,我想要”。
可之后数年,关于那一箭的传闻从未停止过。褚晏备受谣言和愧疚的折磨,只有在阿尧亲近如常的笑眼里才能找到些许慰藉。
直到今日,他最后的光亮也泯灭了。
“阿尧,你是不是从没有相信过我?”褚晏语调低沉。
褚尧走去将少年抄膝抱起,闻言轻轻一哂。
那笑就如春水浮冰,阳光一照便会销声匿迹,“我怎会不相信三哥,你说是意外,那便是吧。”
谁都不知道,那天褚晏在废巷站了多久。涂山小心翼翼地用尖吻碰了碰他,才发现那捏紧的拳头一直往外渗血,顺着指缝淌到地上。
凝涸成了墨黑。
“干什么?”
涂山扔下嘴里叼着的纸团,皱巴巴一张纸上只写了四个字:计划有变。
*
更阑人静时分,几绺闲云略微遮挡了月的清辉。
褚尧踩着残影踏进牢狱大门,刘守义早收到通传候在门外,打着灯笼将人往里引。
“都撂了,炮制天启,操控妖术,桩桩件件都是他所为——殿下您仔细脚下——他就是看准下官一片孝诚,才买通我身边师爷,借我手兴风作浪。”
刘守义呶呶不休地急于撇清自己,褚尧稍顿,并无实质意义的目光扫过来,他登时吓得噤声。
“用刑了?”
“哪敢!您叮嘱过要留全他身为詹事府大学士的体面,下官必当照办。许是杨禀仁自知罪孽难逃,也无谓再狡辩罢了。”
囚室门打开的瞬间,烛苗遽跳,摇摆的光线映亮了供状上墨迹半干的画押。
刘守义正要读给褚尧听,却被他抬手止住,将一干人等都打发出去。
杨禀仁除了官服,囚袍加身坐在墙角的干草堆上。褚尧发现太傅大人背挺得笔直,却并不紧绷,整个人有种卸下伪装后的如释重负。
于是他也变得松弛,盘腿坐了下来,盯着杨禀仁气度不改的形容问:“老师,何至于此?”
杨禀仁缓缓睁眼,看见褚尧清明的目光,神色间掠过一丝诧异。
褚尧笑笑,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酒菜,每一样都是太傅大人平生所好。
“以燕王谨慎的性格,怎会把造反的希望寄托在刘守义那个墙头草身上。老师前来告密,不过是想让孤率先发难,进而授人以柄。”
褚尧斟了酒,递到杨禀仁面前:“一计不成,才有了后面的天启灾变。”
杨禀仁犹豫片刻,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我们小殿下,当真是长大了。”
“这场惊变过后,蓟州城内人心浮动,叛军入城,也算有了名目。”褚尧再提壶,锦袍遮挡了手腕,延伸出如同净瓷般的色泽,“用一城性命换一个师出有名,老师好狠的心肠。”
天发到这里,杨禀仁突然激动起来。
“这便算心狠了吗?十五年前皇帝下令掘堤,引漯河水倒灌阴山龙脉,多少良田受淹,多少百姓罹难,当日惨景岂非胜今朝百倍!”
褚尧叹口气:“所以这就是老师叛附燕藩的理由?倘若孤没有记错,老师次子曾在甘州卫中任小旗,那以后您年年寄往边关的寒衣,也再无动静。”
杨禀仁瞳孔骤缩,手指颤得握不住酒杯,褚尧替他将酒倾洒在地上。
“是,是,”杨禀仁痛苦地回忆,“铭儿去时才十九岁,还没有娶亲。那年圩破以后,一连数日大雨引发了山洪,甘州卫唯恐龙脉有失,只分了极少一点兵力去救灾。铭儿不通水性,为了救人失足被洪水卷走,等找到时,尸体已教鱼虾啃食得不成样子......”
他哽咽得难以为继。
褚尧亦沉默。
武烈十二年的天灾在胤史中只有寥寥几笔,史官曾言“天灾过后二三年间,关中无复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