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孤零零的赤裸
“脑积水,前段时间做了手术,刚度过危险期。”江星野表情淡淡,好像没有多余的力气。
说完他啊了一声,似乎才反应过来什么,嘴唇抿紧歉然道:“啊对不起,我忘了提前和你说一声……你不乐意的话,我……”
习惯背负所有安排好一切的人,显然还没有适应,自己如今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边多了一个需要报备和商量的恋人搭档。
说着江星野便要撒开孟舟的手,孟舟脸色一沉,指节用力得发白,把他的手抓回来:“江星野你自说自话什么啊,我还啥都没说呢,你怎么就觉得我不乐意?”
江星野垂着目光,看着他们交握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逼着走,我也不想逼你,如果你觉得太快了,或者很沉重,可以……”
“行了行了,”孟舟打断他,拉着人往住院部走去,“都走到这里了,还说这些?而且……”
他深深呼吸,把医院这饱含人间味道的气息吸入鼻腔,灌进胸口:“我爸当年也是脑积水……我们得抓紧时间。”
江星野心里一空,一句脑积水孟舟就什么都知道了,不用他费力解释什么。
上回阿塔舅舅在电话里说,江娜珠几度病危,手术抢救回来人也常常昏迷,清醒的时间少得可怜,所以江星野才想趁她清明的时候,带孟舟来一趟。
“那些脑脊液科的医生,都是把做手术当作刷业绩的手段,吊着人一口气,能治好个屁啊!”
阿塔舅舅的抱怨还言犹在耳,像他这样常年生活在老村寨的老一辈,视手术为洪水猛兽,宁愿吃药甚至回家等死,也不肯开刀,更何况这还是在要命的脑袋上拉刀。
江星野花了好大力气和舅舅解释了治疗方案,说了很多好话感谢舅舅的,安抚对方暴躁的情绪。
他在外边步步惊心,没办法常来医院探望江娜珠,护工虽然请了,可总得有亲人陪在身边,外婆年事已高,也就只有这个讨厌的舅舅能托付。
他得说许多话,陪很多笑脸,事情才能顺利推进,小时候尚且可以不高兴就甩人脸色,大了身上的枷锁越来越多,于是江星野的笑容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假,焊在脸上,成了他的标志。
但今天从车上下来,江星野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就这么把倦怠又淡漠的自己暴露在孟舟面前,也不用多费唇舌,只是握着孟舟温暖干燥的手,走在住院部的走廊上,听他絮絮叨叨小时候的事。
“我小时候那是真不懂事,没心没肺,嘴巴又快,我爸住院,我妈整天照顾他不得闲,就让我买外卖去医院给她送饭,我说‘让孟横去,我讨厌医院,到处都是死人味道’,把她气得暴揍了我一顿。”
江星野忍不住露出一点真实的揶揄笑意:“那你很活该哦。”
“是啊,我都想揍。”孟舟也笑。
那是小学快结束的时候,孟舟去医院太多次,好像已经把一生上医院的份额都用光了。
到了后期,他不肯再去,不敢看那个曾经可以轻易托起他去够紫薇花的爸爸,陷进白色的被窝里,身躯干瘪得仿佛已经躺入棺木的尸骸。
他害怕看见那样的爸爸。
或许是父子心灵相通,孟远帆趁着清醒的时候对妻子说,别逼小舟来医院了,会吓到孩子。
后来妈妈果真不让孟舟再去医院了,再见到爸爸已经是葬礼上。
葬礼那天他哭得很厉害,大张着嘴嚎啕,毫无形象。小小身躯被磅礴的悔意撕裂,热腾腾的心啊肝啊,仿佛争先恐后地要喉咙口呕出来。
到现在孟舟依然还是讨厌医院,可他牵着江星野的手时,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害怕走进父亲病房的小孩了,他有力量,也可以给爱人力量。
他拉着江星野踏进江娜珠的单人病房,越过早来一步的尹照和严殊,朝那个坐在病床上的清瘦女人,露出一个灿若骄阳的笑容。
“阿姨您好,”他说,“我是您儿子的男朋友,我叫孟舟。”
第96章 孤零零的赤裸
第一眼见到江娜珠,孟舟就明白了,江星野的美貌从何而来。
即便她已经上了年纪,又被病魔折磨得面颊凹陷,鬓边生出白发,身躯微微佝偻,两翼肩胛向后吐出,眼角还有不少细纹,可只要和她望过来的秋水目对上,那些老态、病态便会轰然消散,叫人只记住那双岁月也消磨不了的眼睛。
美得让人心惊。
孟舟看得呆了一呆,又转头瞅瞅江星野的眼睛,太像了,不由心里叹服遗传的力量。
他一进病房就先声夺人,江娜珠也是愣了一愣,才笑着眯起眼睛,声音有些虚飘:“孟……舟?”
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她顿了顿,又说:“不好意思,我眼神不大好,你能走近些吗?”
视力下降是脑积水常见症状,孟舟心里一沉,但脸上仍保持着清爽笑容。
如果探病的人也愁眉苦脸,病人的心理压力也会很大。
他刚要走近些,江星野已经抓起他的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直接摁到了床边上。骤然拉近的距离,是江星野沉默的宣告,黑色的睫羽半阖着微微颤抖,却出卖了他掩藏的紧张。
“阿咪,”江星野一开口,声音便有几分沙哑,“他就是我和你经常提起的那个人。”
江娜珠是土生土长的摩梭女性,在摩梭的母系社会中,女人的自主权很大,所以即便备受争议,她还是义无反顾和外族结婚生子,跑到遥远的江南生活。但要接受自己儿子喜欢男的,对她来说,依然是个不小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