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兖州(二)162
祝襄觉得好笑,晏闻的胆子比起少年时候可以说小了许多,跟他说句话都有些畏惧。
但也比从前大了许多,连谋反这样大逆不道的事都敢暗中布局。
可惜再怎么有本事,在他眼里也还是湖东那个追着他喊祝叔的孩子。祝襄其实不想服老,有时候身体上的伤痛又告诉他人不得不服老。
洗净鱼后片了下锅,热腾腾的汤香气四溢,祝襄独自忙活了一会儿,盯着那些升腾的雾气,眼中情绪软了下来。
突然有些归心似箭,他想祝约了。
祝襄轻笑一声,感叹果然人越老越矫情。
昔年他们父子一道策马扬刀,意气风发,从关外长河看到江南烟水。
如今他垂垂老矣,他的循如依然年轻。
这是他和周皎唯一的心血。
定侯府人丁寥落,祝约从小没有兄弟姐妹,只有爷爷和父母作陪。但他依然活泼,没有兄弟姐妹就和乌衣巷其他小孩一道玩耍,陶英,陶芃,谢原,商赢都是他的兄弟姐妹,包括那时尚在受苦的承泽帝。
他对每个人都友善热烈,也有世家子娇生惯养的小脾气。
直到他在十一岁的时候失去了周皎。
爷爷走的时候祝约尚不记事,母亲走的时候他已成少年,再加上后来凉州的三年,祝约变得越发沉默,越发喜怒不形于色。
尤其是梅里那两年,他对身边的人依旧很好,有求定会相帮。但只有他这个父亲看得出来祝约在抗拒与同龄的学子深交,有几分看破红尘的意思。
那时候他不懂是什么原因,只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所以自祝约及冠礼后,他费尽心思想找个体己人陪着他,若是能有儿孙绕膝更好。没有也不打紧,能陪祝约安稳这一世他也算得偿所愿。
他料想过祝约找个柔淑的女子,也料想过他找个温良的男子,然而他没想到这个人会是梅里的晏三。
当年的淡漠孤独仿佛都有了解释。
世人大多没他看得开,总把儿女伦常刻在血脉里奉为圭臬。
他走南闯北多年,见过不少好男风的人,有的不过贪图美色,尝个新鲜,家里供着正房夫人,外头秦淮还养着小唱。
有的年轻时立誓不娶,打断腿也只要一人,然而最后无一不是屈服于父母家族,乖乖成婚生子,坊间留下的传闻只剩一句带着玩笑的“年轻时糊涂”。
不爱理会晏闻并非是他的本意,而是他实在害怕。
祝约像他,所钟一人就会一条道走到黑。
他却不了解晏闻,即便他现在情谊正浓可以为了祝约去反,那往后几十年呢?
晏闻曾有过一段情,如果将来他悔了,还是觉得女子更好,祝约当如何自处?
更何况梅里晏氏家大业大,名满湖东的晏三有多少女子爱慕,他真能放下宗族之托去和祝约厮守吗?
身为将军,他杀伐果断,但身为一个父亲,他难得迟疑了。
祝襄站在案台边,门纱外模糊的身影还是一动不动。
他有些头疼,取了巾布想擦一擦溢出来的鱼汤,喉咙口却在抬手的瞬间泛上一阵甜腥。这感觉太过熟悉,他绷直了身子,眼中眩晕。但还是稳住颤抖,转过身去避开晏闻的目光,将一口血吐在了厨房无人发觉的角落。
黄昏的时候,祝襄才吩咐人将菜端了出去。
揽江军不分尊卑,一起扎营时祝襄就与他们同吃同住,一框鲜鱼做了几桌分发给了亲卫,晏闻原本还在忐忑,但坐下的时候看见了鱼汤里浮着细面,一下子怔住了。
汤白味甘,细面绿葱,是梅里凤谷东麓的鱼面做法。
祝襄神色如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还要我请你动筷子不成?”
晏闻又愣了一下,接着他露出了来到兖州后第一个发自肺腑的笑意。
往后几日,祝襄似乎对他好了许多。
他喝着大夫开的药,伤势已趋于平缓。于是日日带着晏闻出门,打鱼的时候让他拎着筐,买兖州特有的干果也让他一路抱着回去。
俩人没什么说头,晏闻也不在意,任劳任怨地跟着。
兖州十日过去,这里才收到了金陵来的信,朱桯信中所言,祝约已联络上三大营和潘幼峪,虎符已被三大营总兵所接,于羡鹤逃出宫禁挟制后一直潜在五军营,二人已经碰面。
唯一问题就是将领太过年轻,秦王终究不是揽江军将首,三大营中亦有人对祝约存疑。
晏闻没有隐瞒此信,他是与祝襄一同看着那笔熟悉秦王字迹的。
翻动时纸后落下另一张信纸,晏闻捡起来后望见了上面祝约卓然的褚楷,仅有简短的五个字。
“白首长相思。”
晏闻手中一抖,祝襄的眼刀已经扫了过来。
自打祝约去往金陵,他就一封封酸信写着,还不敢叫人看出这些新来自曲靖到兖州的路上。祝约先前懒得理他,如今总算回了五个字,还被祝襄看了去。
他小心翼翼道,“祝叔......”
祝襄也没料到一封正经信件里夹着儿子亲笔情诗,脸都绿了。他随手甩了腰间玉佩就转身进了里屋。
晏闻竭尽讨好了十日一瞬化作泡影,他有些无奈地看了看手里的玉佩,却在下一刻瞪大了眼睛。
羊脂白玉温润细腻,有在关外磨出的斑驳痕迹,一个“豫”字让他心绪微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