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孑然
“老师用心良苦。”严瑞轻声说:“可这样一来,内阁就成了世家的众矢之的。巡教法开始后,用钱的地方颇多,老师的俸禄和家财都悉数贴了上去,说老师桃李满天下并非夸张。景德八年后,能过会试的学子中,最多的时候能有五成是乡野出身,例如陈聪和宋修文这样的人,后来他们有的甚至成了朝廷要员,寒门与世家的站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衡。”
闵疏闭上眼,半晌才睁开,说:“所以老师击破了世家权贵的一言堂,他遭到了报复。”
否则难以解释为什么茂广林要辞官避祸。
第82章 孑然
大梁掀起了读书的狂潮,如果有钱人家的孩子都爱读书,那凭什么穷人家的孩子不可以?
茂广林站在楚河汉界之中,背后是天下学子的拥护吹捧,身前是虎视眈眈的权贵世家,他没有可以倒向的地方,他深知两边的爱恨都不是永久的,所以他表现出来的态度永远都是不涉党政的清流一派。
巡教策这条长路没有留给他可以休息的驿站,进则短时间内难见光明,退则永远落入深渊,茂广林把自己当做是过河卒子,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可是他真的不涉党争吗?他或许没有为了自身利益争执过,但他也没有结党营私过吗?
闵疏不知道,但闵疏从前是在文沉的书房里长大的,他曾听过文沉评判茂广林。文沉虽然和梁长宁等人站在了棋盘对面,可文沉看事情比梁长宁更加注重利害关系,他在意的是自身利益,朝廷动向,党派鼎立。他告诉闵疏,一个人也能自成一派,若一个人具有了声誉和追捧者,那他就不再孑然。
那时候闵疏还小,文沉教他策论八股,教他怎么把文章写得锐利好看。
“君主是靠什么来维持和巩固权力?”文沉站在书房的暗室里问他。
“是靠民心。”小小的闵疏声音稚嫩,仰头说:“丞相大人,《孟子》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得民心者得天下。”
“不,这样太蠢了,闵疏。”文沉笑起来,说:“君主巩固权力,靠的是律法、军队、刑罚、监狱。我们用武力镇压,用公文办事。”
武官不能当政,因为他们不会读书写字,不会分理政务。暴力可以夺取政权,却不能用以治国,所以朝堂才是文人的天下。
文沉教闵疏写文章,参考的全是茂广林的策论。他知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道理,他手把手教会闵疏去逐字分解茂广林的词句和引用典故,学茂广林的工整对仗和行文节奏。
闵疏曾问他:“这是谁的文章?为什么不学孔孟诗书,要学他的文章?”
文沉告诉他,大梁律法繁杂冗长,舞文弄法出不了真章,要入朝政,就要学会办公文的诀窍,哪里该换行换段,哪里该引经据典。用什么字体,用什么格式,全都是有技巧的。
巡教之策后,天下书生群情激奋,把茂广林推捧到了空前的高度,好像寒门在疯狂发泄过去的不甘和愤怒,他们把茂广林当做靶心,也把他当做救赎。
学生们不管对错好坏,争相誊抄背诵茂广林的文章,连内阁诸子也涵括其中。近三年来的所有乡试会试,卷子一摞一摞收上来,满目净似茂广林。
文沉不回答闵疏的问题,他也不对闵疏提及茂广林,只说:“办公文,写文章,要么是师徒传承,要么是家族世袭,总归都是要结成团体,你学的这个文章,就是当今天下读书人都追捧的文章。你能学着他写出来,那么今后的路就好走很多。”
如果茂广林成了寒门的指望,那他就不再是独木,而是密林。
众人都说茂广林是清流,是孤臣,只有文沉说他是党首。
严瑞端着茶,坐在案前说:“参议大人料事如神,老师的确遭到了世家报复,但这报复对老师来说不算什么,他不怕自己受伤,只是担心学生们。”
七月,茂广林称病不出,是为了减少自己的露面的次数,压低自己的名望。他试图将巡教之策的功劳分散到内阁诸人头上,因此他推出严瑞和周枕接替他的衣钵。
他多次在议事堂咳血,御医轮番看诊,都说他是积劳成疾。景德帝要求他停下政务好生休养,但茂广林几次推拒。
严瑞长叹一口气,一口喝完了热茶,闵疏又替他续上。严瑞说:“老师曾与先帝彻夜长谈,从听龙殿到栖龙殿,他们是君臣益友。先帝礼贤下士,是想要老师好生将养。御医多次劝告,都说有油尽灯枯之象。可老师与先帝长谈后,先帝就不再劝慰老师,而是尽力放权。”
“他们谈了什么?”梁长宁问。
“不知道,”严瑞说,“他们都是密谈,我知道的那几次里,都从入夜谈到了天亮。他们谈话从不要人在一旁伺候,殿门紧闭,无人敢探听。”
闵疏不做声,过了会儿才问,“老师……什么时候能认出我?”
他是想问茂广林什么时候才清醒。严瑞也知道茂广林犯了痴呆之症,茂广林住在这里的消息瞒得死紧,连严瑞也不常来探望。
“巡教之法花得了这么多钱吗?”闵疏又问,他的手指摩挲着茶杯,怀疑道:“这笔钱前前后后开支超几十万两,就算里头有工部修缮学堂或搭桥铺路的预算,但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而且这笔钱不计算亏空,这笔账本来就是不求回报。”梁长宁说,“所以咱们要查的不是亏空,是贪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