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6
一段话说得磕磕巴巴,陈亦岑心里门清。哪种人?不过是说好听话,请她别来剧组引发恶评罢了。也是,倘若指责她自攀高枝的言论愈演愈烈,势必会为她担任主演、即将开票的《柳生》造成不利。出于利益考虑,在事情冷却前摘干净关系,的确是个正确的决策。
她惯常不是爱争抢的人,也明白多说无益。导演看起来十分内疚,陈亦岑知道他是真爱才,能代替管理层说出这番话已实属不易。
“我理解,崔导,不必多言。”陈亦岑微笑道,利落地站起来套上外衣,“给剧组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
导演还欲宽慰,嘴唇翁动却不知该说什么。陈亦岑挎上提包,低头致意,最后看了一眼化妆台上属于女主角阿芳的朱红花钿,转身离开。
走出剧院,陈亦岑有一瞬间目眩。她站定了几秒,等这阵晕眩过去,才再次迈开脚步。路上有工作人员侧目,窃窃私语“她不是被开了吧”,她听得一清二楚,心中苦汁几乎从五脏六腑反刍,喉咙灼痛,面上仍不卑不亢。
出到十字路口,突然迎面碰上李淑宁。
“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你想气死我?!”她那形貌一看就是到剧院堵人的,头发精心簪好,石青软缎披肩,发癫都要发得优雅雍容。
陈亦岑抓着挎包的背带,下唇咬出血。她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生母?千万人隔着网线臭骂她“心比天高”,李淑宁不仅不站在她这边,还要跟着落井下石骂一句“贱货”。难道不是她安排宋涯和她相亲吗?事到如今,她眼看着“攀上”了高枝,李淑宁深埋的自卑自轻又冒头,认为必定是女儿犯蠢,异想天开。
这些话,陈亦岑闷在心里,一句也没有说。她冷眼看着李淑宁在大街上发飙,来往行人纷纷侧目,看街坊泼妇撒泼打滚的好戏。李淑宁越要她丢面子,她就越冷静,反正谁撒泼谁出糗。
等李淑宁气喘不匀了,她才不紧不慢地说:“你哪位?”
李淑宁愣住了。
“我一没花你的钱,二没吃你的米,管我做什么?今天和你讲清楚,你女儿早三年前就死了,我同你冇拉冇褦(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再说,我和宋涯之间的事,轮不到外人多嘴。”
说完,陈亦岑挥手拦的士,上车走人。
*
回到家,陈亦岑关门落锁。
望着眼前陈设,她耳边“嗡”一下巨响,仿佛大坝开闸,身体里无穷尽的委屈与寥痛终于奔涌而出。她靠着防盗门滑到地板,双手掐住大腿软肉,警告自己不许落泪。于是,眼泪全部聚在眼眶,一潭滚水,泡得眼球发胀。
宋涯果真是她命中克星,他一来,便打破所有安稳。
突然,身后嗵声轻响。
陈亦岑吓得浑身一抖,连忙以手肘支地转过去。门上邮孔来回晃荡,原来是一封快件被推进来,落在地上。拿起快件,寄信人显示“宋涯”,地址是个五星酒店。
她冷笑一声,用指甲划开封。里面只有一张字条,并一个纯黑天鹅绒方盒。
她心跳略略快了一拍,仿佛预料到了什么。
轻轻打开方盒,一抹雪亮光线刺痛人眼。
盒中静静躺着一枚钻戒。
字条写道:前日风波是我一时失察,还请陈小姐谅解。作为弥补,可否允许我对合约内容略作更改?
是宋涯的字,一手有风骨的行楷,点横撇捺中暗藏锋芒。
仿佛时间都凝滞,陈亦岑两根指头捻起钻戒,对着阳光打量素净的内环。简洁大气,像是宋涯的手笔。可他虽有风度讲礼数,却因着自闭症谱系障碍,难与人共情,更从不会主动替人着想。
如今他又是主动提出下雨天看车载她,又是在风口浪尖上送戒指表决断,陈亦岑自知——全是她调教出来的。
谁知他早已一场大病将前尘忘干净。
陈亦岑拿着戒指,靠坐在门背,唇边浮现自嘲笑意。眼中含泪,却没有一滴出于欢喜。
她拨号给宋涯,响了四五声,对面接听。
宋涯那头闹闹哄哄,隐约能听见有人拍桌子维持秩序,陈亦岑猜他在某个紧急会议上。宋涯知道是她,低沉一声“喂”,听不出情绪。
陈亦岑用攥着戒指的手掩住眼睛,咬着牙,用最平静最坚定的声线说:“我同意。”
不是“我愿意”,而是“我同意”。这不是求婚,只是一场出于责任感的迫不得已的交易。
对面静默,听筒传来窸窣摩擦声,是宋涯捂住了收音孔;他的声音显得遥远朦胧,好像在对那端嘈杂的人群道:“她同意了。”
喧闹声一瞬间沸腾,分贝极高,陈亦岑连忙拿远手机。也不知道宋涯说了什么,又安静下来,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
“陈小姐,三日后我要回港,在那之前,我会再约你商议婚约的具体事宜。你的损失,威海会尽力弥补。”
陈亦岑捂着眼睛,装出戏谑语气:“若我说不同意,这枚戒指难道就成了先前说好的一千万报酬?”
宋涯自然不会接她的玩笑——他的阿斯伯格综合征使他难以识别话外音、难以辨别面部表情与情绪。对他而言,俏皮话只是一堆毫无逻辑、令人困惑的信息。
果然,他沉默片刻,道:“不是。不论您答应与否,我都会为您的名誉与工作损失作出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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