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一百:相逢268
隽秀的字迹洇着墨,乘着昏暗的光线垂眸睐去,原来那些字,只组成一句话。
“我心亦如卿。”
秋猎遇险后,她无比怜爱敬亭颐。某日敬亭颐称养好了伤,将她拥在怀里,扣得紧。他汲取着她的气息,缱绻地说:“臣带您练字罢。”
于是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把这句话写了无数遍。
她能从他的字迹里,看出他绝望的爱恋。捎这张纸,只是想他了。
浮云卿慢慢将宣纸展开,把头埋在宣纸里,拼命嗅着根本不存在的草药气。
像只乌龟,探头忍受着烈日的熏烤,此刻终于缩回了壳。
那张宣纸仿佛把她带到了京城,周遭是熟悉的人事,熟悉的风景。
早点铺蒸笼里冒着香喷喷的蒸气,头陀诵经敲梆,商贩拉着长腔的吆喝声,金车辘辘驶过,她黏着敬亭颐,佯作抱怨,如愿以偿地得到一个虔诚的亲吻。
那些习以为常的日子,甚至平常到令她觉着枯燥,此刻都成了一种妄想。
假的,全都是假的……
再也忍耐不住,浮云卿跪在冰冷的地面,痛苦的脸被宣纸掩盖,放声痛哭。
无数破碎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紫藤花廊下的邂逅,花圃洞房里的悸动,一次次把她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一次次纵容她坠入情爱深渊……
他的眼眸里,凝着搽不去的僝僽与浓情,她一次又一次地深陷其中。哪怕发觉出些许异常,也从不愿深究。
只因是他,只因他是敬亭颐。
唯一令她心动的男郎,她抢夺来的驸马,她尊敬仰慕的敬先生。
所以他说的爱恋都是假的罢。他需要一个痴傻愚笨的工具,好让他顺利上位。所以她只是一个工具,工具嚜,用完就扔。
她无法把儿女情长一桩一件地捋清。
最初她待敬亭颐,的确像待一件有趣的玩物。可后来他们日夜相伴,她动了真情是真,将他放在心里是真。
她贪恋他的母性,爱恋他的霸道与醋意。他是她的伴侣,更是她认定的“母亲”。
这种畸形扭曲的爱,她不敢同旁人说,旁人也无法理解。
偏偏他敞开怀抱,温柔地接受她带给他的所有。她还以为,自己三生有幸,遇良人结良缘。
原来都是假的啊……
呜咽的哭声清楚地传到捞玥耳里。
她抵着门扉,竖起耳朵听了许久,犹豫许久。
时局变幻莫测,从前敬亭颐在明处,韩从朗在暗处。如今俩人的地位颠倒,让捞玥有机可乘。
她真正的主子,是浮云卿日思夜想的敬亭颐。她是虢州庄的人,后来蛰伏在韩从朗手底。
大家都说韩从朗造反果断狠绝,殊不知,敬亭颐才是那个得利的渔翁。
捞玥对敬亭颐会做皇帝这事,毫不存疑。
可今晚窥见浮云卿的失魂落魄,她的想法竟破天荒地动摇了。
一切的一切,尽数被敬亭颐掌握在手。
他知道韩从朗使离间计,将他引到燕云十六州;知道卓旸会牺牲在冰湖,而浮云卿会跟着韩从朗来万福寨;知道浮云卿会被告知真相。
实际情况是,虢州军与官家派出的禁军,两军会合,派两万人平定燕云十六州。此后禁军归京,而虢州军歇在均州。
均州,是离兴州最近的州郡。
换而言之,只要敬亭颐想,他随时能诛灭韩从朗这帮反叛势力,救出浮云卿。
但这半月来,他始终按兵不动。
捞玥知道,敬亭颐每日都在忍受着巨大的煎熬。
刘岑催他,趁京城不备,联合各州郡,一起攻打京城。这是造反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
若此时不反,时局变幻,官家会猛地反扑,他们将毫无优势可占。
所以于敬亭颐而言,这是个颇为艰难的抉择。
救浮云卿,意味着此后造反,胜率几近于无。不救,他又怎能忍心不救。
捞玥没有进屋安慰浮云卿,她抬眸望着黑漆漆的天。
临近年关,瑞雪兆丰年,今年会是祥瑞年。
这一切,该做个了结了。
捞玥掏出卷好的信,绑在信鸽腿上,倏地把信鸽往空中一抛。
霎时,那只信鸽就飞得无影无踪。
她是刘岑的养女。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把敬亭颐当作亲兄长,他忍辱负重,她心疼,但无计可施。
那么这次,她就大胆地帮他一把罢。
虢州庄里的人,都是无家可归的候鸟,竭力扑闪着千疮百孔的翅膀,飞来飞去,始终寻不到个落脚的地方。
捞玥过惯了这种心惊胆战的日子。从前浑浑噩噩地过着,这次,她要绚烂绽放,哪怕绽放后玉石俱焚。
敬亭颐也会这样想。
捞玥抹去眼尾的泪花,想了想,还是推开了门扉。
她像个孤魂野鬼,静静地站在门口,身影被月色拉得细长。
浮云卿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她开口说道:“小底给您指条明路。”
这一晚,众人心思各异。
星推月移,延州军帐内烛火葳蕤。
杨思邈与成璟围着沙盘桌坐,一脸严肃。
成璟揣度道:“正使的意思是,你是假装与韩从朗勾结,实则早向官家陈述了情况?”
杨思邈说是,“我没把事情原委告知我那妹妹。但愿她不要做什么傻事。太宗驾崩后,她承遗旨守皇陵。多年深居简出,过着青灯古佛的苦日子。空守个太妃的名号,实则与女冠无异。早年有一子一女,后来都夭折了。认清河县主为养女后,精气神才好了点。男人为争权夺利,不断设局,落局的却总是无辜的女人。这出实在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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