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她也不甘示弱地看回去，看着看着，她又发现他其实长得还挺帅的。
　　图书馆很多人，他们前前后后都坐满了人，这种空间不算私密空间，杨洙与他无声地对望着对望着，望着望着她就觉得好像沉入了一个只有她和陈黎的世界，周围的人群和声响都退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被魇住了。
　　她跟陈黎之间的气氛，就从这一刻开始奇妙地转变了。
　　后来陈平戈抱着书回来，拉动椅子的声响把他们两个惊醒了，陈黎挠挠头转开眼，杨洙拧嘴移开视线，两个人不约而同的不自然像是在掩饰什么似的。
　　陈黎临走前，主动跟杨洙要了微信号，他跟她要联系方式，她故作不耐烦地拿出手机，让他扫码加好友。
　　他们做一套动作的时候，彼此的氛围也是僵硬不自然的。
　　就算陈黎，是趁着陈平戈上洗手间跟她要微信号的，就算他们身边都是一群谁也不认识的同学，杨洙还是觉得她，像被置身于全世界的监视中一样。
　　陈黎从那天以后，开始有话没话地主动找杨洙聊天。
　　从有一搭没一搭的“晚上好”“你吃饭了吗”，到话题逐渐深入到生活、人生、未来的方方面面，杨洙开始觉得陈黎，是一个有想法有抱负有内涵的人。
　　在他以往给人吊儿郎当的外表下，藏着另一个不一样的他。
　　陈黎跟杨洙说她是他见过最聪明最与众不同的女孩。
　　他们的关系飞快地升温了，到最后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们懂得彼此从不对外明说的一切，到最后只要对方一个眼神，他们就能在对视后会心一笑，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他创业，她学了五年医，他事业开始小有所成，她开始实习、在不同科室之间轮班，他开了第九家分店，她签了雇佣合同开始了在一家公立医院里的试用期……
　　陈平戈跟杨洙在同一个城市里读大学，陈黎很忙，陈平戈经常三个月半年也见不到他一次，陈黎却隔三差五地跑到杨洙学校里，请杨洙吃饭。
　　他们这种亲密的好友关系保持了六年，在最好的青春岁月里，他们见证着彼此的一切。
　　为什么他们能变得这么亲密，杨洙觉得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是从小镇上走出来的，彼此知根知底，知道对方的出生、底细、在泥淖里打滚过，所以两人聊起天来不需要多加粉饰、装点人设，也不需要维持在前人的成功印象，所以总能聊得分外投机。
　　陈黎不忌讳地告诉杨洙，他从提着礼物不知道送给谁到现在找到送礼门路、逐渐手段圆滑打通各种关系的经历，讲他跟店铺承租方、各种机构斗智斗勇的经历，讲他濒临破产差点跪下求银行放款，讲他做老板做得比龟孙子还怂、在合伙人面前要当孙子、甚至在员工面前也要当孙子。
　　杨洙说谁过得不是孙子，她还要帮他们老板——他们医学生都管教授叫老板——当枪手写书，实习时期医院教务办那群人都是大爷，不小心打点好关系时刻给你穿小鞋，她工作的医院里外科男医生、骨科大夫之间男女关系乱的像锅粥，在妇科科室里看诊的所见所闻所感刺激到颠覆她的三观，她工作压力大睡眠时间严重不够，除了花心力看病除了要处理医患间的关系，还要处理好跟领导间的关系，她说她悔不当初学妇科，早知道考个牙医执照算了，又有钱又有闲……
　　他在她要去偏僻地方的考点考职医证的时候，专门飞过来，在她租的小旅馆房间的隔壁，租了间房陪护她；他总会在她生病跟焦虑的时候及时出现；她知道他出差城市当地最好吃的饭馆；他创业遭遇破产危机，她刚好休假，用实习期攒下的补贴买了飞机票，陪他在黄埔江边跑步，从晚饭后跑到天蒙蒙亮……
　　在最好的那几年里，他们对彼此无所不谈，他们谈了事业、朋友、亲人、周围人的事，就是不谈感情。
　　他们之间有一条明晃晃的只有他们才看得见的界限，他们在彼此的领域里迈步，一秒一分一时一天一月一年，游荡了六年，也不曾开口跨过那条线。
　　他们都知道彼此不算最优解。
　　他们是从小镇上一脚一个泥印淌出来的人，没有资源赤手空拳在大城市里打拼的人，他们每一次回首小镇里虚度过的人生，只觉得匮乏只觉得渴只觉得饿。
　　杨洙要在大医院里站住脚跟每年稳步评职称，陈黎想要把他的事业版图做得更大，他们都有野心。
　　他们不是陈平戈这类人：两手空空地在这个空荡荡的世界里飘着，什么都不想要。他们要吃，要喝，要口中含着手里攥着，要天地匍匐在脚下，要用一万倍的充沛去填满过往的仰人鼻息的贫瘠。
　　他们非常了解彼此。
　　他们唯一一次最有可能的时候，最无限接近的时候，也不过是在大二的图书馆里，隔着桌子静静地打量着对方的那个瞬间。
　　“这算个屁的爱情。”
　　张漫漫走出医院大楼，回想起杨洙最后的这句话，她回头张望了一下身后的幽深到入口，回过头的时候，突然不可遏止地大笑了出来，笑得路过的去医院看病的人、推着轮椅的护士、从救护车上把躺椅抬下来的医护人员都忍不住去看这个笑得扶住腰的孕妇。
　　这算个屁的爱情。
　　张漫漫收敛住笑声，满脸笑意地抬起了下巴，她依旧止不住笑，抚摸着她隆起的肚子，慢慢地走出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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