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容远未曾回头，清凉月光落在他的脸上，清隽侧脸被雕琢出几分冷郁，“月明，你既然知我心意，特意告知，又何须再问。”

　　下一瞬，淡青华服消失在摇晃不停的垂帘之中。

　　片刻之后，画舫破开幽暗的水光山色，扰乱一江星河，往岸边而行。

　　*

　　山林密密丛丛，暗影憧憧。

　　华音阁的马车在星月之下，顺着盘旋的山道飞快奔驰，马车前的风灯摇摇欲坠，摇碎了一路斑驳流影。

　　马车之内，流月身形已然无力，半迷半醒软在天霜怀中，而天霜依然端凝而坐，只是晃动不停的昏黄光影之中，长眉微蹙，修目淡阖。

　　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在远处的山间响起，驾车的侍女回首一望，手中马鞭飞扬，马车飞驰的更快。

　　但是到底敌不过单人匹马，马车在一处回旋湍急的汀水江边，被十余骑骑士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上一次去华音阁请人的管事，他驱着马，绕着马车行了一圈，对着马车内冷声道：“天霜姑娘，可是我们招待不周，所以才急着要走？”

　　马车安安静静，须臾，才传出天霜冷淡沉静的声音：“和贵府无关，是我身体偶感抱恙，所以才急欲回城。”

　　管事听见她的声音后微讶，随即冷笑：“我听姑娘语气，可不像有恙，还是跟我回去吧，我们小伯爷还等着跟姑娘好好相处一番呢。”

　　他说罢，对着围堵马车的骑士一扬手，一个骑士身形一纵，纵到了车辕之上，一把抢过马缰，对着拉车的马匹狠狠一抽，马车便倏然转向。

　　车辕上的侍女一惊，扑身抢过马缰，重新控马。

　　然后，互相争夺中，马匹突然长嘶一声，猛然摆头，前足人立而起，猛的冲出众人合围，东摇西晃的顺着江岸疾奔。

　　那骑士已经在突变的情势之中跃下马车，只剩侍女在车辕之上艰难的想要控马。马匹拖着笨重的车厢一路摇摇摆摆，不是撞在道旁粗壮的大树之上，便是撞在嶙峋尖利的山石之上，震响不断，车厢几欲分离。

　　连番颠簸之中，马匹甩掉车厢前的最后一下，车厢狠狠撞在了耸立河边的巨石之上。

　　然后，一声猛然声响伴着剧烈颤动，马车拦腰而碎，一片混乱震音。

　　侍女惊呼，回身欲拉出车中之人。

　　然而昏天暗地的摇晃之中，马匹的嘶鸣声，车厢的破碎声，湍急的江水声，以及由远及近的呼喊声，一切都混沌昏蒙。

　　混沌之中，侍女只觉身上一重，一道纤细人影被大力推在了她的怀中。

　　而她眼中唯一所见，支离破碎、漫天纷飞的残木之下，白衣人影随着剩下的车厢一起，倾覆落入湍急的江流之中。

　　转瞬之间，一切都被冰冷的江水无情吞噬。

　　侍女怀中抱着失力的流月，狠狠跌在江道之上，她放下流月急急攀在江岸边，还没出声呼喊，一道青色的人影比她的声音更快，跃下江岸，沉入江中。

　　是脸色煞白的晏容远。

　　“姑娘！”侍女疾呼出声。

　　“容远！”慢了一步的祁月明大喊。

　　祁月明驻马在晏容远遗下的马匹之侧，跃下马背，几步奔至江边。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睁睁看着晏容远不顾一切的跃入江中，他看着他丝毫不抗拒江水的激荡挟裹，任由江水将他瞬间淹没。

　　这是一段河岸陡峻的江流，水深流急。

　　滔滔不尽的江水之中，唯有水声轰然，似乎隔绝了世上一切杂音。

　　晏容远沉在江水之下，青衣乌发四散，如同绝望的水妖。他被江水不停的震荡着，被江石不停的冲撞着，清隽如玉的面容已经惨无人色，色如银灰。

　　他沉黑眼眸宛如无光的深渊，无望而又执着的望着远处水中，那一抹顺流而下的白衣人影，他双臂奋力掠水，直追着人影而去。

　　月光如水，浸透天地，也浸透江流。

　　微明朦胧的江水之中，晏容远已经被奔流的江水冲的极远，他衣发凌乱，身上已经多出了许多血色的伤痕。

　　而他掠水的动作也越来越慢，终于在江心之中，开始无力的坠落。

　　冥冥之中，或许是水神指引，他的手终于触到了那一片柔软的，宛如水草飘摇的衣裙。

　　朦胧江底，浮光掠影，天霜双眸紧闭，安静的沉在光影之中，白衣乌发随水游荡，如梦似幻。

　　晏容远失去神采的眼眸一动，手臂下意识一揽，如电光，如朝露，他恢复了瞬间的力气，带着怀中之人，浮向幽光四散的水面。

　　月色之下，已趋于平缓的江面之上，一道狼狈的青影破水而出。

　　晏容远揽着失去意识的天霜游至岸边，立刻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他手掌克制不住颤抖的力道，重重落在她的肩上，却又轻轻的摇晃，紧张而又惶恐的连声低唤：“天霜，天霜，天霜……”

　　他的声音已经带着压抑不住的轻颤，潮湿的手掌又抚上她水气氤氲的面容，“天霜，你睁开眼，你看看我……”

　　然而天霜的面容，苍白通透，如同冰雪寒玉，了无生机。

　　晏容远垂下头，乌发凝结还滴着水的额头抵在天霜冰凉的额上，“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温软的唇颤栗的覆上冰凉的唇齿。

　　山野茫茫，水声流动，鱼跃虫鸣，晚风寒凉。

　　纵横交错的月影之中，低低嘶哑的声音不断传出，绝望的，压抑的，惶恐的，哀求的，不断传出。

　　“天霜……”

　　“天霜……天霜……”

　　“天霜……”

　　直到，许久之后，一声闷闷的低咳突然响起。月影之中，晏容远俯身之下，天霜无声无息的身形终于轻动起来。

　　晏容远微微起身，声音中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天霜，天霜。”

　　他将她重新揽在怀中，轻拂着她再次睁开的微蒙双眸，克制不住的在她眼上落下一吻，“上苍垂怜，你还活着。”

　　他的吻温柔细密，犹如春雨，从天霜眉眼之间盘旋而下，一路落至她呼吸可闻的唇边。

　　他一边轻柔的吻着，一边不停低哑的道：“你还活着……天霜……你还活着……”

　　他的吻不由得加深，似乎想要确认这不是一场幻梦。

　　直到，素白纤长的手虚弱无力的抵在他的胸前。

　　他终于结束深切的长吻，他的额头再次贴在天霜的额头之上，他喟叹的低低笑着：“这是真的，你还活着。”

　　月光如流，从斑驳的树影中如雨下漏，两道紧紧相拥的人影身上，青袍白衣之上，还滴落着未尽的江水。

　　天霜眼眸已从迷蒙之中恢复清明，她静静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良久，声音沉淡沙哑的道：“晏公子，如果我所忆无差，我们相处还不过半月，何以舍命相救。”

　　晏容远笑了笑，抬首直腰，他将她身形轻轻一搂，让她更舒适的靠在他的怀中，他轻轻拂着她的肩，望着波光明暗幽邃澄净的江面，轻声道：“在我心中，已不止半月。”

　　他似乎忽略了‘何以舍命相救？’的问语。

　　天霜也未再问，重又闭上眼眸，失力的靠在他的怀中。

　　晏容远静望了许久绵绵不息的江面，似是恢复了些许力气，他横抱着天霜站起身来，在月影之下，沿着江水，往上游而行。

　　一路幽光暗影，一路水声泠泠，一路星月相伴的暗夜之行。

　　一场，宛如沉梦之人的迷离痴梦。

　　深夜凉风轻轻吹拂万木竞天的山林，月影散落飘零，如琉璃碎玉。晏容远横抱天霜，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在宛如碎玉的摇曳月影中静静穿行，不知行了多久，也不知还有多远。

　　在途径一处小溪汇流江水之时，天霜突然睁开眼眸，她对着晏容远，声音极其沙哑的道：“晏公子，可否劳你，将我放入溪水之中。”

　　晏容远身形一顿，在幽幽明明的月影之中垂下头去，沉黑眼眸望向天霜。

　　月影之下，天霜一向犹如霜雪白皙无垢的面容之上，不知何时，悄然布满了晕红，如同世间最绮丽的晚霞染就，如同池莲之上最纤柔的薄绯。

　　晏容远的手臂不自觉的收紧，他黑眸沉沉，不知想着什么，良久，才嗓音低哑道：“我陪你一起。”

　　我陪你一起，受彻骨之寒。

　　他抱着她，踏入溪水之中，枕石卧流，任由清澈寒凉的溪水从他们身上冲刷而过。

　　晏容远看着天霜克制轻颤的长眉，看着她紧阖的双眸，看着她晕红难消的脸，他将她抱的更紧，下颌落在她湿润的发间，慢慢闭上了眼。

　　月色如霜，青衣和白衣在潺潺溪水之中漂浮缠绕。

　　紧紧相依相拥的两道人影，如同沉睡在山林溪流之间，避世绝俗的一对水妖。

　　*

　　玉砌雕栏的别院中，灯火通明的华光之下，蟒服金冠之人立于视野开阔的亭阁之上，远远望着月色之下银白的汀江，对着身后之人叹道：“你们都是本王看重之人，你何苦去招惹他？”

　　他身后一道略带轻佻的声音回道：“我又不知他竟然是动了真情，一个贱籍之人而已。不过这样也好，若他能活着回来，王爷你掌握了他的软肋，还怕他不合用吗？一个合用的行走禁中之人……”

　　“若是不能活着回来呢？或是一死一伤呢？”

　　“那就只能怪他们命短。小爷我派出那么多人搜救，已经仁至义尽了。”

　　山风拂过，灯影摇曳，映照出锦袍之人不甚在意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