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之淮这晚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中，他仿佛回到了儿时，记忆并不是那么深刻。

　　在老宅的后院里，那棵粗壮的梧桐树下吊着一个秋千，是外公当初怕他离开城市感到无聊，亲自为他打造的独一无二，甚至雕刻了方之淮名字的秋千。

　　四五岁的方之淮坐在上面晃晃悠悠地玩耍，父母亲就坐在不远处的石椅上跟外祖父闲聊。

　　“听你表弟说，你张姨前段时间头疼得厉害去医院做检查，谁知不检查不知道，一检查就出了大问题，医生说是胶质瘤，还在化验看看是不是良性，要是癌变的话可就麻烦了。她才四十多岁，那么年轻。”外公说罢，深深叹了口气。

　　“爸，这不是还没出结果，你也别太担心，到时候把自己身体弄垮了。”母亲柔声安慰。

　　“是啊爸，我跟玥玥平时工作忙也不能时常回来陪您，您一定得把身体顾好了。”父亲说。

　　“这人啊生活条件是好了，平均寿命也增了不少，可那有什么用呢，无福消受啊。你那表弟今年才上二大，还是个小娃娃，以后还不知道该怎么过哦。”

　　老一辈的人对于亲情关系看得一向重，操心自然也多了些。

　　方之淮听不懂大人们的聊天内容，只知道那个蝉鸣的午后，大人们的脸色并不好看，像是心事重重。

　　后来，外公口中的张自还是没能逃过命运的捉弄，肿瘤检查出是癌症病变，需要接受化疗。

　　任谁都知道，化疗只会延长短期的寿命，治标不治本，可人一旦走到这种地步也别无选择。

　　倾家荡产的化疗最终也只延长了张姨半年的寿命，最终还是没能挽留住。

　　方之淮在父母带领下去参加葬礼的时候，大人们没让他靠近，只是远远地看一眼，而后便见那个跪在老宅堂前中央磕头的哥哥一直在哭。

　　「为什么科技这么发达还不能根治癌症。」

　　「为什么人的寿命不能分享，哪怕再等几年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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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问题有人提出来，自然就有人去想。

　　“寿命赠予实验”的提出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当时外国已经陆陆续续有国家开始冒头提出了这个构想，只是构想的实施自然会面对许多未知的困难。

　　作为一直研究生命科学的方郧默默将这个随口提出的问题记在了心里。

　　葬礼结束后，回家的路上，坐在后座的母亲开口问父亲：“老公，你说人的寿命那么长，要是真的可以分享就好了。”

　　“怎么突然这么想？”方郧问。

　　“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生老病死是人类自然规律，可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真的死亡再也见不到时，一多想就会觉得恐慌。爸爸近几年身体不太好，其实我也有私心，也会想如果今天是爸爸，要是寿命可以分享就好了，我想让他多陪陪我。”

　　外婆走得早，母亲是外公一手带大的，既当爹又当妈，感情自然深厚，不舍得很正常。

　　父亲大概听出了母亲花里的担忧，只是轻声安慰了她一声，叫她别多想。

　　又过了一年多，方之淮六岁半正式进入小学时，关于寿命赠予实验的构想渐渐在国内小范围的流传，母亲从父亲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很是开心，并嘱咐他好好做研究，家里有她。

　　自那后，父亲便长期待在实验室里早出晚归，几天不回家已然是家常便饭。

　　某天夜里，窗外响起了惊雷，方之淮被吵醒了，他起身走到母亲卧室时透过缝隙发现灯还亮着。

　　他拉开一小条缝隙便见母亲坐在床上偷偷擦眼泪。

　　方之淮推开门走到母亲身旁，抬手替母亲擦了擦眼角的泪，奶声奶气地问：“妈妈，你怎么哭了？”

　　母亲只是将方之淮搂进怀里没有回话。

　　方之淮仰起小脸，声音稚嫩：“妈妈，你是想爸爸了吗？”

　　“你想爸爸吗？”母亲问。

　　方之淮点点头：“想，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

　　“快了。”母亲搂紧方之淮，哄着他说。

　　小小年纪的方之淮当时并不知道大人之间的复杂感情，单纯以为母亲是想父亲了才会偷偷地流泪，殊不知另有其因。

　　而这个原因直到方郧病倒躺床上时他才知晓。

　　那天，方之淮被医生匆匆喊到医院，递给他一分情况不容乐观的检查报告。

　　“唉，就半个胃了还那么不注重身体，工作再忙，那身体还是要紧啊。”

　　当时方之淮得知诊断结果一向清明的脑子懵了一瞬。

　　半个胃？

　　为什么好好的人突然就只有半个胃了？

　　在他的印象中，方郧并没有住过院。

　　如果有，一定是他不记事时被父母瞒着了。

　　当他去找方郧对峙时，方郧竟然笑了。

　　“你妈妈真是……”哪怕母亲走了多年，方郧每每提及她，目光总是温柔的。

　　方郧没有明说，但沉默便代表他默认了方之淮的猜测。

　　而当初在母亲意外离开时，小小年纪的他去质问方郧，方郧却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你恨我如果能让你好受点，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母亲确实是因为我才出了意外。」方郧说。

　　在他们家，母亲意外这件事就是个雷区，谁也不能提，谁提方之淮就跟谁急，包括方郧本人。

　　成年后再去回忆这件事，对于母亲的离去，其实父亲比他好受不到哪里去，更何况按照感情来说，他陪了母亲七年，可父亲整整陪了母亲十五年，两人在学生时代就已经认识了。

　　挚爱因为自己离去，每天都在愧疚和自责中惶惶度日，不要命地研究实验，算不算是替母亲完成一个小小的心愿呢？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亮了，暖阳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落在柔软的床尾，得以窥见一个明媚的天气。

　　这一场梦实在久远，方之淮悠悠转醒时目光难得的迷惘，还有几分怅然若失。

　　他实在太久，没梦见他们了。

　　爸，妈，你们这是终于舍得来看我了吗？

　　这时，房间门被敲了几声，传来唐瑞干净的声音：“哥，你醒了吗？”

　　随后跟了一道又软又甜的嗓音：“爸爸，你今天赖床啦！”

　　方棠话里带着幸灾乐祸。

　　方之淮晃然一笑，揉了揉沉重的脑袋，掀被子下床开门。

　　一个小小的身影仿佛就等着这一刻立马溜了进来扑到他眼前，抱住他的大腿，仰起小脸笑嘻嘻地说：“爸爸早安，瑞瑞哥哥今天做了早餐，很好吃。”

　　方之淮一把捞起方棠，朝门外的唐瑞看了眼，跟着一起下了楼，边走边问：“哦，那你有帮忙吗？”

　　“这次我有！我负责端盘子！”

　　“我们家糖糖真厉害。”

　　说罢，这人偏头看了眼身侧的唐瑞，又补了一句：“我们家瑞瑞也厉害。”

　　突然得知真相原本想安慰几句方之淮的唐瑞：“……”

　　得了，熟悉的语气又回来了，哪里还需要人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