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翊并不是T市人。

　　他来自北方，因为父母的工作调动，不得不从北方举家搬迁到这座南方小城来。

　　幸而他爸爸祖籍便在这座南方小城，这里原也就有套房子，加之爷爷一家一直住在这座城市，倒也没有遇见举目无亲的状况。

　　苏翊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冬天。

　　他和父母刚从火车上下来，就被迎面打来的冷冽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那个时候他就在想，原来书上说江南四季如春都是骗人的，南方湿冷的感觉其实并不比北方的干冷好上多少。

　　初见时的坏天气让苏翊对这座南方小城的印象坏到了极点，而一想到要在这里生活两年之久，他就觉得这简直是一种非人的折磨。

　　刚搬家后的整整两天时间。苏翊没有踏出过房门半步。

　　南方没有地暖，即便在卧室里开了暖空调，一阵一阵的阴冷还是从脚尖一点点渗进来，传遍四肢百骸。

　　苏翊正裹着厚重的棉袄等待电热水袋由冷硬变得热软，就听到屋外妈妈在喊他。

　　他应了一声，走出屋去。

　　“小翊，帮我去超市买点醋来，家里没有了。”苏妈妈忙着剁菜，头也没抬地吩咐，“知道超市在哪吗？”

　　“嗯。知道。”

　　苏妈妈还是不放心，嘱咐道：“就咱们小区出门左拐，一直直走就能看到了。记住了？”见苏翊点头，才说，“快去吧，路上小心。”

　　苏翊不情不愿地拿上钥匙和钱包，转身出门。

　　房门刚被拉开，不同于室内的寒冷便扑面而来。

　　苏翊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待适应后才迈步走了出去。

　　超市里的空调温度开的很高，让人感到温暖的同时却也吸走了空气中仅剩的水汽。

　　苏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在柜台结完账就立刻离开了。

　　超市的门口有一个老爷爷在摆摊，卖的是冬天最热门的烤红薯。

　　见他出来，老爷爷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小伙子，烤番薯吃的伐？”

　　浓浓的乡音带着说不出的味道。

　　苏翊摇了一下头。

　　在他的家乡，这种烤红薯在弯弯绕绕的巷子弄堂里格外的多，他从小吃到大，对这中物品其实提不起多大的食欲。

　　苏翊正想提着袋子往家走的时候，拐角处跑出来一个女孩子，冲着他站的方向奔过来。

　　他下意识的侧身让了让位子。

　　那个女孩子跑到那位老爷爷身边，喘着气说了句什么。

　　苏翊没听明白，但知道那应该是一句家乡话。

　　老爷爷眉开眼笑，也跟着回了一句，然后掀起盖子用铁夹子给女孩子夹出一个红薯，用纸袋子装好递了过去。

　　苏翊站在他们的侧面，从他的角度，正巧能看见女孩子唇角上扬的弧度。

　　像冬日里的一抹暖阳。

　　苏翊突然就觉得，这个城市，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惹人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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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去市一中报道的那天，天气总算转好，太阳也终于舍得绕过云层与大地上的人们打个照面。

　　那天的大课间，他被年段段长带领着去领校服。

　　校服被放在行政区的三楼教务处，而操场则是去行政区的必经之地。

　　苏翊路过操场的时候正遇见一群女生手挽着手从他面前经过，可他却似乎在那清脆的笑声中听到了那天遇到的买红薯的女孩子的声音。

　　这里面，会有她吗？红薯女孩。

　　苏翊不知道那位女孩子叫什么，便只能暂且以此相称。

　　他的脚步停了一下，目光下意识的在人群中搜索。

　　无果。

　　年段段长独自走了一会，才发现苏翊没跟上来，便转头叫他：“走了，苏翊同学，看什么呢？”

　　“没什么。”苏翊收回目光，快走几步跟上。

　　茫茫人海，怎么可能这么巧就遇上了。

　　他兀自摇头，嗤笑自己蠢笨的想法。

　　苏翊转学过来读的是高二年级。

　　高二，是整个高中最关键的一年。

　　苏翊过来时学年已经过半，加之教材不同，他不得不花更多的精力在学习上以跟上班级的进度，他没有闲暇去关注周遭的人，红薯女孩也逐渐被他抛之脑后。

　　再次见到红薯女孩，是高二下学期补课的时候。

　　高二的莘莘学子即将升入高三，面对高考的压力，学校也加快了课业的进程，因此在度过仅仅一个月的暑假后，高二的学生们于八月中旬全部回校补习。

　　补习的日子还算轻松，只是窗外不停鸣叫的知了惹人心烦。

　　苏翊受不住教室压抑沉闷的氛围，偷偷溜到了操场边。

　　于是，他就看见了那个女孩儿。

　　他看见那个女孩站在板凳上，右手的手指捏着细长的粉笔在挂在宣传栏里的黑板上写写画画。

　　女孩子轻抿着唇，双眼专注地盯着黑板上的字，时而甩一甩写得发酸的手，抬臂拭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苏翊没有走上前，他只是靠在树干上，静静地打量着女孩，完全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听到骤然响起的上课铃声，女孩急急忙忙跳下板凳往教学楼里跑到再看不见身影后，苏翊才缓缓直起身。

　　他背着手，悠哉游哉宛若大爷，在宣传栏下站定。

　　她在画新学期开学的黑板报。

　　苏翊在心里默算了一下。

　　距离正式开学，还有半个月不到的时间。

　　时光自此定格。

　　夏日的午后，蝉鸣聒噪，空气闷热，却有一个少年负手静立在宣传栏下，微微仰头看里面的板报，嘴角挂着一抹或许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温柔笑意。

　　清秀的字很好看，写这个字的姑娘更好看。

　　***

　　在一个年段里找到这样一个女孩，并不是一件难事。

　　苏翊很快就知道了她的信息。

　　高二十班的文娱委员孟晓然。

　　苏翊所在的六班，和她的十班，隔了两层楼的距离，难怪平时都没怎么遇上过。

　　想明白这一点，苏翊又止不住发愁。

　　想要在平时遇见她，除非他跑上楼。

　　可十班独占一整个楼层，而十班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频繁的上楼，反倒增添奇怪。

　　苏翊以手支头，偏头望向窗外。

　　有人用手肘碰了下苏翊。

　　是他的同桌，周晖。

　　苏翊把头转回来。

　　“翊哥，你最近怎么了？”周晖看了在讲台上忘我讲课的老师一眼，把头凑过来和苏翊咬耳朵。

　　“嗯？”

　　“据我观察啊，最近你只要一闲下来，就爱望着窗外发呆。”周晖伸长脖子往窗外探，“外头也没什么好看的呀，不就一条黑的快发臭了的河，还有几株杨柳吗，也没什么特别的……”

　　周晖自顾自说着，没注意到已经安静下来的班级。

　　一支粉笔头精准地砸上他的脑门儿，周晖突然倒抽一口凉气：“靠，谁打老子......”他的话说到一半，便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鸦雀无声的班里，因他这一句略响的声音陷入死寂。

　　周晖抬头，眼睁睁地看着原本正在讲台上讲课的老师一步一步走下来，在他的桌前站定。

　　周晖：“......”

　　“周晖，在聊什么呢？”前一秒还笑眯眯的老师下一秒就变了脸色，快如京剧变脸，“你站后面去，这节课站着听，别影响你同桌。”

　　周晖垮了脸，抓起书本不情不愿的站到了教室的最后面。

　　好容易熬到了下课铃响，周晖一个箭步冲回位子，却发现连苏翊的影子都没见着。

　　周晖再次：“......”

　　他挠了挠头，不明所以。

　　苏翊是踩着上课铃回来的，周晖站起来给苏翊让了位置：“翊哥，这一整节下课，你去哪了？”

　　“卫生间。”苏翊回答。

　　苏翊确实去了卫生间，起因是他透过走廊边的窗口看到了挽着一个女生走过去的孟晓然。

　　身体先于大脑行动，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追了出去。

　　他跟在孟晓然后面，看着她们进了女卫生间。

　　男女卫生间向来都是相邻的，苏翊隔了点距离站在男卫生间门口的走道上。

　　这所学校的男生似乎很喜欢聚众站在各种走道上天南海北的聊，卫生间的走道亦没有被放过。

　　因此，苏翊站在那里，并不显得很突兀。

　　他没有加入聊天大军，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立在那，仿若自己开辟了一片小天地。

　　站在他边上的男生似乎怕他无聊，用手肘抵了他一下：“喂，兄弟，怎么称呼？”

　　“苏翊。”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想再多话。

　　旁边的男生哦了一声，又说：“你是几班的啊，看着面生，以前好像没怎么见过？”

　　“我转学来不久。”

　　“哦，转学生啊。欢迎欢迎。”男生用自己的肩轻撞了一下苏翊，“我们学校挺好，是吧？”

　　苏翊不置可否。

　　男生自己乐呵了一会，又开始叽里呱啦地说：“你打游戏吗？DOTA还是LOL？有空咱们约一局呗？我找你或者你找我都可以.......”

　　男生话还没说完，就见苏翊脸上的表情生动了起来，他以为苏翊是对这个感兴趣，正准备再说两句，就看见苏翊提步走了。

　　男生：“......”

　　“哎同学，你还没告诉我你哪个班的呢！以后我来找你玩啊！”男生在后面扯着嗓子喊，苏翊没理。

　　他落了小半步的距离跟在孟晓然后面，看着她和边上的女生在说说笑笑间拐上了楼梯。

　　苏翊又在楼梯口站了一会，才折返回教室。

　　就这么过了两三天，周晖才发现了不对劲。

　　“翊哥，你是不是......”周晖看着他欲言又止，支支吾吾了好一会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苏翊等的不耐，正要绕过周晖出去时，又被周晖拉住了。

　　他被周晖一把扯回座位上，看见周晖鬼鬼祟祟的前后张望了一番才从抽屉里抽出一个纸袋子塞进苏翊怀里。

　　“这什么？”苏翊愣了一下，就要打开袋子看。

　　周晖猛地按住他的手，说：“别！”

　　他咽了口唾沫，凑近苏翊压低声音说：“是......是前列康。”

　　苏翊：“......”

　　“你买这个给我做什么？”

　　周晖沉默了几秒，才说：“翊哥，你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啊？最近我看你老往卫生间跑。”他摁着这袋子又往苏翊怀里塞了塞，“这药的广告不就那么做的吗，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你要不先试试？”

　　苏翊被气笑了，一巴掌轻拍在周晖脑门上：“瞎想什么呢你。”

　　周晖被拍懵了：“啊？”

　　“我去找人。”

　　“去卫生间找人？谁啊？”

　　“红薯女孩。”

　　周晖愣住，这又是哪一号人物？

　　他追问：“这谁啊？”

　　苏翊却没再做任何解释。

　　其实周晖隐隐还是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他估摸着，翊哥应该是看上某个女孩子了，拐弯抹角的在追呢。

　　这个猜想在高三上学期期末的时候得到了验证。

　　寒假的时间本来就短，特别是高三的寒假。

　　周晖在仅剩的寒假时间里卯足了劲儿的玩，这一玩，就巧遇到了苏翊。

　　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最喜欢装成熟，周晖也不例外。

　　他带着一帮朋友在楼上的包厢里唱歌，中途出来时，看见一个包厢开着门，下意识往里头瞅了几眼。

　　这一瞅，就看见了苏翊。

　　周晖一乐，上前招呼的时候却被吓了一跳。

　　苏翊坐在地上，背靠着包厢中间的矮茶几一动不动，周遭乱七八糟的堆了数个酒瓶子。

　　周晖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探苏翊的鼻息。

　　清浅绵长的鼻息喷在周晖的手指上，他微微松了口气。

　　“翊哥，翊哥，醒醒。”周晖晃醒苏翊，问，“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苏翊双眼猩红，看了他好一会，才喃喃低语：“她不喜欢我。”

　　周晖愣住，没反应过来，他反问：“什么？”

　　苏翊却摇了摇头，再也不肯多说了。

　　不过单靠一句话，再结合苏翊前段时间的反常，周晖不难猜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保险起见，周晖还是托人问了问。

　　当他千方百计地打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顿时气得青筋暴起，嚷嚷着要上楼讨个说法。

　　还是苏翊拉住了他。

　　“算了。”

　　苏翊对他说，算了。

　　周晖永远都忘不了苏翊说出这两个字的神情。

　　面色略白，神色颓败，说出这两个字像是耗尽了他毕生的气力。

　　后来，苏翊就如变了个人似的，愈发沉默寡言，一天到晚除了听课就是做卷子，几乎是玩了命的在学。

　　周晖明白，只有把所有精力投入到即将到来的高考中，才能使苏翊自己避免去回想令他痛苦的往事。

　　可周晖眼看着他的两颊凹陷下去，是真的心疼。

　　那个时候，他只希望苏翊一辈子都不要再遇上那个女孩儿。

　　可惜，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