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动作变得迟缓，他似乎在回想着什么，眼神如走失的孩童般迷茫而无助。

　　他缓缓地，缓缓地提起茶壶，一步一步一丝不苟的温杯、醒茶、冲泡，像做过无数次般熟稔，又似是初次一般的生疏。

　　孟晓然端坐着，安静的没有出声打扰。

　　不稍片刻，老人将茶盏缓缓推至她面前，笑容有些飘渺：“丫头，尝尝。”

　　孟晓然听从的呷了一口。

　　她实在是不懂茶，只觉得入口微苦，再细细品味后，又觉出一丝甘甜来。

　　苦中藏甜，唇齿留香。

　　她抬眼看向对面的老人。

　　苏老爷子没有动桌上的茶，只静静的看着袅袅升起的雾。

　　半晌，他开口：“许久没碰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有点当年的味道。”

　　“那个时候啊，都是他奶奶给我泡茶，她的茶可是一绝，若她还在，定让你也尝一尝。”

　　苏老爷子向后靠去，靠在了椅背上，他抬手捏了下眉心，轻声的，像是怕打搅到梦中人似的，回忆起当年的故事。

　　苏老爷子原叫苏铮，苏奶奶原叫曹婉如。

　　他们相识于民国十五年的上海。

　　那时候的上海，依旧是诸多富家子弟、高官贵族纸醉金迷的好去处。

　　苏家本就是个大家族，向来人丁兴旺，不知怎么的，大房这一脉偏偏只剩了一个长子苏铮，其余的皆不过十岁而夭亡。而这个苏铮又向来不是个好相与的，冷面冷情，渐渐的便传了些流言蜚语出来，久而久之，连他的父母都信了七八分。

　　苏铮对那些闲言碎语向来一清二楚，却也不过一笑置之，继续扮演他的纨绔少爷，继续过着花天酒地的滋润生活。

　　但他的心从来都冷静的可怕，也因此看的更清楚明白。

　　苏铮冷眼瞧着苏家众人雾里看花、粉饰太平，瞧着他们明知苏家已从内里逐渐向外腐烂，却仍装不知的丑恶摸样。

　　千年大厦轰然倒塌，亦不过是一朝一夕一片刻间之事。

　　而他也从来都知道，苏家屹立百年而不倒，除去固有的根基，更有皇权的加持，而其各中势力更是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想整顿苏家，并不是件易事。

　　他慎之又慎，却万万没想到在此刻出现了最大的变数。

　　苏铮碰到了曹婉如。

　　要说二人第一次的相遇，其实并不那么愉快。

　　苏铮记得清楚，那天是1927年5月10日，周二。

　　阴沉沉的天，低得想要压近每个人的心里，空气沉闷而燥热，直惹得人无端烦躁。

　　苏铮睡眼朦胧的自楼梯上缓缓走下来，刚起床的他还留了点起床气，显得整个人格外的压抑。

　　苏夫人听见了脚步声，头也未抬便开口训斥：“早和你说今儿个曹夫人要领着你曹妹妹来家里做客，怎么转头就忘？”

　　苏铮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想起来似乎的确有这么一个事。

　　今天这一出，往好听了说是做客，若是往难听了说，就是个变相的相亲宴。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向前走了几步，礼貌地问了好，便抬脚又要走。

　　“站住！”苏夫人一瞧见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来气，“你给我坐下。”

　　苏铮的脚步定住，片刻后寻了沙发的角落坐下。

　　“坐这么远干什么？你坐过来。”苏夫人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苏铮忍不住拧眉，见苏夫人眉毛一挑又要发火，只好不大乐意地挪了过去。

　　苏夫人很满意儿子的服从，转头笑吟吟地致歉：“让您见笑了。”

　　“不碍事的。”

　　苏铮不欲再听她们的客套，转而思索起近日的计划。

　　最近这段时间，他的那些叔父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个个的都收敛了动作，叫他一点端倪都窥探不出。

　　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沙发，有些麻烦了。

　　苏铮突然感受到了一道灼热的视线，他停下动作，缓缓掀起眼皮看了回去。

　　两道视线顿时撞上。

　　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端坐在曹夫人的身边，见他看过来，又飞快移了目光。

　　苏铮只觉得有趣，恰逢方才想对策想得有些疲累，便索性放松身心，直盯着她瞧。

　　小姑娘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半晌，小姑娘终于顶不住他的目光，愤愤瞪他一眼，一时情急便也忘了还有长辈在旁，话语脱口而出：“你瞧什么？没见过漂亮姑娘吗？”

　　声音清清脆脆的，带着点软糯，像猫爪一样在苏铮的心上轻轻挠了几下，闹得他心痒痒。

　　苏铮笑了一下，觉得这时小姑娘张牙舞爪的，像极了带刺的猫儿。

　　他斜斜地倚在沙发上，整个人像是要陷进去，浑身都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漫不经心：“漂亮姑娘倒是见过，但像你这般美若天仙的，我倒是头一回见。”

　　那方苏夫人听儿子的话越说越没边儿，忙笑着打了圆场：“苏铮，不得无礼，这是你曹婉如曹妹妹。”

　　“哦，原是婉如妹妹呀。”苏铮刻意拉长了音，学了戏文里的小生，“苏铮这厢有礼了。”

　　苏夫人暗自瞪苏睁一眼，边赔笑边调侃道：“我见她们二人倒是说得来，不如便让苏铮带着婉如上楼玩儿罢，省的我们两人待在边上碍眼。”

　　苏铮从善如流，他站起来，缓步走至曹婉如跟前，似笑非笑的：“婉如妹妹，跟我来吧。”

　　明媚张扬的少年身着白色衬衫，头发蓬乱却抵挡不住他眉眼间的英气。他微低着头看着坐在沙发上仰头看他的小姑娘，耐心地等待着回应。

　　那个时候，苏铮并不明白曹婉如的出现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不知晓日后会因为曹婉如而发生怎样的变故。

　　苏铮只知道，在曹婉如用那一双清澈干净的双眼望向他的时候，他便完了。

　　他甘愿为她堕入万丈深渊，自此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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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后，苏铮的变化任谁都看得出来。

　　他不再冷面冷情，笑容也多出现在他的脸上。

　　众人甚至看到他与曹小姐说话时，脸上浮现的堪称温柔与宠溺的神情。

　　不少人在猜测，苏家那位大少爷和曹家的小小姐是不是好事将近。

　　外头风言风语，苏铮的计划却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紧张的局势逼得苏铮不得不缓下动作，也正是这一缓，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似乎被人监视了，一举一动尽落入他人之眼。

　　苏铮站在窗前，抬头抱臂望月。

　　能将他的行动知晓的如此彻底的，只能是近身之人。

　　他想了想，除了那几个心腹，似乎也没有什么近身之人了。

　　会是他们中的一个或几个吗？

　　苏铮摇头否认，不可能，那些人打小便跟着他，知根知底，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一个人。

　　曹婉如。

　　苏铮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能满心满眼的都是她。他将心敞亮了给她看，也从不设防。

　　但此时此刻，苏铮却不得不怀疑，而她也是除心腹之外唯一一个在他身边，对他的行动了如指掌的人，也是自她来始，原本进行的顺利的计划开始遇到了阻碍。

　　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中种下发了芽，便一发不可收拾，稍不留意，它已枝繁叶茂，扰乱所有的防线与理智。

　　“那后来呢？”

　　孟晓然的发问让苏爷爷神游天外的意识回笼。

　　苏爷爷闭着眼睛，似乎是笑了一下：“今天太晚了，后来的事等下回你来看爷爷的时候再讲与你听吧。”

　　委婉的逐客令，孟晓然听出来了。

　　她站起身，和苏爷爷道过别，轻手轻脚退出了书房。

　　在合上门的前一刻，她忍不住往里瞧了一眼。

　　苏爷爷正侧对着她，抚摸着老相片，满脸的怜爱与不舍。

　　冷不丁的，她的后脑被人轻拍了一记，苏翊的声音在下一刻就传入她的耳朵：“瞧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孟晓然不服气地打掉他的手：“你才鬼鬼祟祟呢。”

　　“我就是有点担心爷爷。”

　　苏翊垂着眼睛看她：“嗯？”

　　“爷爷刚和我说了点儿他和奶奶的故事。刚刚我出来的时候，感觉爷爷不是很开心。”

　　孟晓然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不安且无措地急切向大人求证：“爷爷会没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