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许多人而言, 云清秋的人,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又冷又轻。

　　她没有太多的情绪，不常笑, 也不怎么哭, 看起来云淡风轻, 身上总是有一种不属于十六岁少女的沉寂。

　　就连云清秋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如果说普通人对外界的情绪敏感程度是六的话, 她最多只有一, 波动的最厉害的时候到三，不可能更多。

　　别的孩子跌倒在地，嚎啕大哭的时候, 她会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然后好奇地看着被擦破的膝盖渐渐渗出血液。别的孩子为了一个玩具，坐在地上又哭又闹的时候, 她看着那些东西，提不起半点兴趣。

　　她天生就是一个怪人。

　　好在，情绪的单薄, 对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她的父母深爱着她, 哪怕家庭一般，也将最好的一切捧到了她的面前。而且, 失去了大部分的情绪, 意味着做事情的时候, 她比其他人更加专注，因祸得福，从小到大，云清秋的成绩一直都很不错，是寻常人眼中别人家的孩子。

　　变故发生在她十六岁的那个夏天。

　　得到消息跑进医院的时候，云清秋没觉得有多难过。

　　她平静地从旁人口中，听说了父母的车祸，然后等待急诊室的灯熄灭，医生出来说抱歉，殡仪馆的人将尸体拉走，亲戚帮忙主持葬礼。

　　肇事司机穷的厉害，出车祸也是因为他为了挣钱疲劳驾驶，结果在高速路上睡了过去导致的恶果。

　　他倒是愿意承担责任，可是赔付的金额，把他杀了卖肉也凑不出来，只能写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的欠款给云清秋，好在云家的亲戚都很不错，主持葬礼的亲戚将礼金整理好尽数给了云清秋，自己出了丧葬的费用，其他人虽然不太富裕，却也你一笔我一笔凑出了一笔给云清秋读书生活的钱，让她能将日子过得下去。

　　生活好像没什么变化。

　　除了中午不再抓紧时间回家，而是在食堂凑合吃一顿饭，晚上没有人再在她挑灯夜读的时候端一碗面来，灯一关，三室两厅的屋子，空荡荡的可怕。

　　偶尔有同学关怀或者说八卦云清秋的现状，见她不冷不热，也就放下了兴趣。

　　直到期末考试的前一天。

　　她如同往常一般复习，突然想起家里的垃圾很久没扔，拿了钱包提着垃圾袋出门，准备顺便买一包卫生巾，她的小日子快到了。

　　路过二楼的时候，微微敞开的防盗门，传来了一道声音。

　　“哎呀，夕夕啊，不要再看书了，出来看看电视，休息一下，劳逸结合……”

　　有那么一瞬间，她坚冰铸就的心脏，突然裂开了一条缝。

　　曾经被压在冻土层下的情绪，如同翻滚的岩浆，喷涌而出。

　　迟来的痛苦像是海啸，一层一层的累积最终形成滔天巨浪，将她这只小船倾覆。她提着垃圾出门，又提着垃圾回家，用钥匙拧开门，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下意识地喊了一句妈。

　　曾经那个爽朗又轻快的女声没有响起，黑暗中只听得到窗外汽车喇叭的尖鸣。

　　泪水不受控制的从双眼中涌出，死亡两个字，终于从纸面跳出，给了她结结实实的一耳光。

　　振聋发聩。

　　她像是个一直活在梦里面的人，终于被惊醒，所要面对的却是无从落脚的绝境。

　　考试糊里糊涂，监考老师检查试卷，拦住她问，“你怎么没写名字？”

　　云清秋茫然地问“我叫什么名字？”

　　监考老师狐疑的看她，“这位同学，难道你是来帮人替考的？”

　　云清秋什么也听不见，迷迷瞪瞪地好一会儿，才神神叨叨地道“我叫云清秋，我叫云清秋……”

　　考试是随机安排的教室，云清秋运气太好，一个人落了单，没人注意到云清秋的异常。

　　只有同考场的传闻有个叫云清秋的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她在家里熬了一个暑假。

　　熬得形销骨立，最终躺在浴缸里，结束了生命。

　　沈朝夕花了很大的功夫，才睁开眼睛。

　　比起上个世界的林明珠，云清秋的身体要虚弱的多。

　　林明珠的是疲惫，是累，云清秋的身体是实打实的空虚。

　　多日未曾进食，手腕还有一个狰狞的伤口，露出的皮肉都已然在水里泡的泛白，鲜血染红了整个浴缸，看上去颇有几分像是恐怖片里的场景。

　　瘦。

　　这是沈朝夕对这具身体的第一感触。

　　手腕只有两指宽，瘦的只剩下一截骨头。

　　虚弱。

　　饥饿。

　　疲惫。

　　自杀的时候，云清秋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裙，沈朝夕从浴缸里爬起来，险些被这条裙子拖得再倒进去。

　　神力治愈了手腕上狰狞的刀口，只留下一道鲜嫩的伤疤，过于虚弱的身体，一时之间难以恢复，沈朝夕只能挣扎着脱下裙子，然后打开淋浴，先洗一个热水澡。

　　现在的天气虽然不冷，可她在水里不知道泡了多久，出来也冻得够呛。

　　镜子忠实地倒映出一副骷髅架子。

　　云清秋约莫有一米七五的身高，在女生里算得上是鹤立鸡群，比例也相当出众。

　　可惜现在瘦的脱了形，沈朝夕没从骨头架子上看出多少美感，倒是摸着憔悴的脸蛋，意识到自己应该先补充营养的事实。

　　曾经挂在脖子上的玉佩已经化作齑粉消失不见，沈朝夕当年香火鼎盛的时候，玉石匠人不知道雕了多少她的玉佩，因此对于云清秋手里有这么一枚古董，她到没有林明珠那个世界的稀奇，说不定就是以前流传下来的呢。

　　虽然她的能力主要在于保佑平安上，但是百姓嘛，总是喜欢一神多用，求了平安求发财，求了发财求生子，刻个玉佩又花不了多少钱……

　　屋子倒是被云清秋收拾的很干净，准确来说，是干净到几乎没有人气的程度，东西整整齐齐地摆在应该在的位置，云家父母和云清秋的黑白相片被挂在墙上，前两人笑容温和，虽然都不是什么俊男美女，但是一看就是很好的人，年轻的少女注视前方，唇角带着几分笑意，似乎是看到什么很温暖的事情。

　　沈朝夕看着画像，心中明白，这姑娘，是真的做好了自杀的准备。

　　以至于她现在有些迷糊，若云清秋已经怀着一颗必死的心，自己又为何会被召唤到这里？

　　这说不通啊。

　　她现在压根不知道云清秋想要自己干什么。

　　云家父母是车祸死亡的，肇事车主虽然没钱但态度良好，签下的欠条也一直在如约偿还，这两个月云清秋的手机都有收到转账通知，云家亲戚虽然都不富有，但和云家父母一样，个顶个的好人，不止一个表示过想要收养云清秋，也不要她家的房产和财产，是云清秋自己不愿意住到别人家去。

　　要仇人没仇人，要极品亲戚没极品亲戚，云清秋完全就是亲人离世，多年积攒的情绪爆发，抑郁过度以至于自杀身亡，她倒是一走了之了，被召唤过来的沈朝夕哭笑不得。

　　来都来了，还能怎么办？

　　在云清秋的神力耗尽之前，她只有先活着咯。

　　沈朝夕在客厅的桌子上，找到了云清秋的遗书。

　　小姑娘将家里剩下的东西分配的蛮好，房子送给帮她办葬礼的亲戚，其他人凑的钱记了个账本，拜托这门亲戚帮她给还回去，至于家里不多的存款，她希望能够捐出去，算是为父母积攒阴德。

　　阴德这种东西，是存在的，云家那点存款，虽然做不下多大的善事来，但既然是小姑娘的遗愿，沈朝夕也愿意遵循，准备找个机会，就将云家父母的财产捐出去。

　　至于其他的钱，沈朝夕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世界虽然同样没有修士存在，不过也许是因为上个世界截取了一线国运的缘故，这个世界对她满宽容，感受到了的排斥之力并不深，估计她能待很长一段时间，钱肯定暂时来说是不可能还了，毕竟她还要吃饭，只有等以后报答。

　　厨房里还有一点米，和玉米碎，沈朝夕活了几百年，都没点亮做饭这个技能，但用电饭煲煮个简单的粥还是没问题的，摩挲着按下启动键，沈朝夕就回到云清秋的卧室，开始盘腿打坐，准备在吃饭前，尽可能地修复一些身体。

　　城市里能够的生气，远少于山林，只不过有总比没有好，这东西聊胜于无。

　　电饭煲扑哧了半天，米香四溢，终于叮咚一声，宣告了结束。

　　沈朝夕没煮多少，但她远远高估了小姑娘的胃，云清秋不知道多久没正常吃一顿饭，胃饿的只剩一点，喝了小半碗粥，她就感受到一股饱足甚至是胀腹感。

　　十六岁青少年的胃当然不可能只有这么点容量，但沈朝夕知道，小姑娘这个身体，暂时估计只能吸收这么多了，便放下饭碗，扣下锅盖，调到保温模式，这样晚上还能再吃一顿。

　　吃过饭，她又打开小姑娘的手机，准备查看一下社交情况。

　　未接来电有三个，都是放假没多久时的电话，来电显示的名字是宋浅夕，沈朝夕回忆了一下，这姑娘似乎就住在云清秋的楼下，云清秋情绪崩溃的起始，正是因为听到了宋母对宋浅夕关怀的话。

　　云清秋记忆中的宋浅夕，算是个美女学霸，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关键是人开朗外向，云清秋也长得不赖，但她的人气就是比云清秋要高上不少。

　　未读短信有上百条。

　　不过大部分都是垃圾信息，在这里面，沈朝夕同样找到了来自宋浅夕的短信，问她下不下去吃饭，问了几次，见她没有回复，也就歇了心思。

　　按照常理来说，作为一个关系一般的普通同学，宋浅夕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实属不错。

　　但不知道为何，沈朝夕心里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神道修士在这方面很敏感，她提起警觉，将这件事情压在心里，准备找个机会先见了宋浅夕再说。

　　至于企鹅，消息倒是很多，不过大多数都是群消息，少数几个私聊，也是学渣找学霸求暑假作业的，发现没回复也就撤了。两个月的时间里，云清秋都没收到一条约会聚餐类的消息，她的人际关系可想而知。

　　不过这样倒是对扮演她的沈朝夕，少了不少的难度。

　　沈朝夕看了一下时间，发现开学的时间近在眼前，大后天就是云清秋所在的学校报名的时间。

　　学费不是问题，云家出事没多久，班主任就给云清秋申请了一个特殊困难补助，解决了高二的学费。

　　问题在于……

　　暑假作业。

　　菁英中学，是江城有名的私立高中，教育质量一流，作业数量也一流。

　　云清秋妹子选了理科，语数英物化生，六门学科加起来的数量，厚厚一叠，抱在怀里沈朝夕都觉得重，更何况是要在两天之内将其全部做完。

　　沈朝夕觉得不可能。

　　在作业面前，神道修士选择认输。

　　毕竟神力又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手一挥就能让空白的作业自动填写上答案。

　　这玩意儿说白了就是一种能量，和电能风能火能一样，人体不过是个使用机器。

　　不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难得倒神道修士，作业也不行。

　　她打开手机，熟练的使用搜索，在菁英中学的贴吧里隐蔽处，找到了一个作业互助群。

　　“高一暑假作业，物化生六科，两百一科有人接吗？”

　　“接。”

　　能在菁英中学读书的，就两种人。

　　一种非富即贵，一种成绩拔尖。

　　前者有钱任性，交得起菁英高昂的学费，后者有成绩任性，菁英花钱请人来读书。

　　云清秋原本是后者，但上学期期末考试的状态，想要考进免学费的前五十名，估计难。

　　沈朝夕不得不感谢有先见之明的班主任，不然她得先考虑转学的问题，毕竟在菁英的开销，光学费就很大，一年十几万。

　　有成绩任性的学生，大多数家境都不怎么样，各种兼职应时而生。

　　代做作业，是其中最常见，技术含量最低，回报虽然不算丰厚，但胜在稳妥的一项。

　　不像补课，你说帮同学讲一个小时一百块，问题是人家给你好意思收吗？

　　本来说讲一小时结果讲了两小时，后面的一小时是按工资算还是友情赠送？

　　平时在学校里面问题算不算是补课，要不要给钱？

　　总之是各种问题，因此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帮做作业，实打实看得见的东西。

　　和接单的人简单沟通了两句，对方答应下午三点来云清秋家里做作业，保证字迹和云清秋的一模一样，一般人绝对看不出差别。沈朝夕先给了来时的车费，算是把这件事情定了下来。

　　卫生间里到处都是血，看着像个凶案现场，沈朝夕花了一番功夫打扫，免得吓到别人，又找了块黑布，将云清秋的黑白照片蒙起来，不然乍一下黑白相里的人还活蹦乱跳，可能会有种灵异片的恐慌感。

　　收拾累了，沈朝夕又睡上一觉，一直到三点才醒来。

　　林锐逸好耐心地按了半天门铃，终于等到了来开门的沈朝夕。

　　他个子不高，很瘦，皮肤有些黑，笑起来微微有几分腼腆，“你好，请问你就是云清秋同学对吧？”

　　沈朝夕看他有些眼熟，好一会儿才从记忆中将人扒拉出来，“我想起你是谁了，你是不是中考全城第一名，开学的时候还作为新生代表上过讲台。”

　　林锐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其实云清秋的成绩不比林锐逸差，奈何每逢考试运气不好，不是拉肚子就是发烧，夸张的时候还撞到过一次答题卡失效，以至于初中成绩突出的她，到了高中勉强维持在年级前五十，老师知道她的优秀，但是考试霉运这种玄学事情实在是不好说。

　　沈朝夕给林锐逸拉开门，示意他进来，做作业的地方被她安排在了餐厅，桌子大，灯光也明亮，很合适。

　　“喝水。”

　　“谢谢。”

　　林锐逸是个厚道人，也没拖拉，问清楚作业就是桌子上这些后，直接坐了下来。

　　按照他的要求，沈朝夕给了他一本云清秋的周记，里面写的都是一些小散文，林锐逸会根据周记里面的文字，模仿云清秋的字体。

　　他看了两篇，夸赞道“你真有文采。”

　　沈朝夕没谦虚，小姑娘是真的很有文采，她代替云清秋受了。

　　同时有些难过，她看过云清秋的周记，这个小姑娘虽然情绪感觉很弱，但其实观察力很强，记忆力也相当不错，总能够抓到生活中不为人注意的细节，几篇周记都写的很动人。

　　林锐逸模仿的差不多了，就开始做作业，沈朝夕偷偷看一眼，不得不说他在这方面确实有点天赋，工作能力很强，比沈朝夕一开始模仿的字体还要像一点。

　　他开始工作了，沈朝夕也没闲着，虽然神道修士可以行走世间，她也做过很多不同的职业，但她还真没系统的上过学，感谢小姑娘对书籍的爱护，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一的书都能找得到，沈朝夕现在就在飞快地翻阅这些书籍，和云清秋以前用过的练习册，开始结合脑子里的记忆，开始融会贯通高中的学识。

　　修士在学习这方面，天生就具有优势。

　　经过灵气改造，神力洗涤的身体，脑域更加发达，神经也更加活跃，不管是记忆还是理解，能力都远超常人。

　　沈朝夕先看初中的知识，在书柜深处找到了一套别人送的五三，拿着一支笔就刷了起来。

　　她做题的速度很快，以至于林锐逸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两眼。

　　他忍不住问道“我看你成绩挺好的啊，这些作业也不难，怎么想到要找人做啊。”

　　“就是太简单了才要找人做，”沈朝夕道，“开学要考试，我还没复习，这些题虽然简单但很浪费时间。”

　　林锐逸“……”

　　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甚至觉得好有道理。

　　菁英中学出的暑假作业，说白了就是为了让学生假期的时候不堕落，不是真的要和学生过不去，两天做一个小时作业差不多得了，真布置的太多学生是要造反的。

　　不过真要说多简单，倒也未必。

　　只是林锐逸做过一道，答案基本还记得，之所以没有直接抄，也是为了写出两个不同的版本来。

　　语文他模仿着云清秋的周记，解决了卷子后面的作文，英语是做的最快的，选择题刷刷刷几分钟就写完了，哪怕是作文也不过是几个句子的问题，物化生高一学的都不深，稍微难一点的，就是数学了。

　　暑假的数学试卷出了不少高考题，同样的知识不同的考法，哪怕是林锐逸，也有些为难。

　　他先做了英语，几下解决后又写了一张语文，打算调节着做一张数学试卷，没想到最后一道题的时候卡住了。

　　他记得自己之前做的时候也想了很久，灵光一闪才把答案做出来，没想到时间隔得久了，现在又忘了。

　　沈朝夕半天没听见动笔声，抬头恰好看到他在凝思苦想，手里转个不停的笔停下，抓着笔头，虚虚的在三维立体图上面画了个辅助线。

　　林锐逸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你也太厉害了吧……你之前看过这道题吗？”

　　“没有，”沈朝夕道“只是这图形蛮简单的，我猜了一下问题，觉得应该在那画条辅助线就行了。”

　　普通学生和修士相比，吃亏就吃亏在于，画在纸面上的三维立体图，很少有能够在脑海里直接转换成图形的。

　　沈朝夕就不一样了，这图形不论正反，她只要看一眼，脑海中就会出现对应图形，如果能够将画面从脑海中拉出来的话，大概是个虚拟投影，还是严苛按照数据等比例那种，只要试卷上给出的答案是准确的，别说求了，她可以直接按照比例把正确答案报出来，这种操作约等于直接拿尺子去量。

　　沈朝夕没觉得有多难，这种考立体思维严重的题，对神道修士约等于白送分，但在林锐逸眼中就不一样了，望着带了个黑框眼镜，神情冷静自持的沈朝夕，只觉得自己见到了学神。

　　他竟然在帮学神做作业……

　　心情激动的林锐逸，做题效率火速上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仿佛是感染了沈朝夕的学神之力一般，他觉得自己今天的思维似乎比平常时候要活跃很多，有好几道他冥思苦想很久才想出来的难题，竟然看一眼就找出了好几种算法，刷题刷的像是磕了药，那种快乐难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