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夫人见了梵叶上前行了一礼, “多谢大师。”

　　梵叶忙道, “老夫人严重了！女公子之事贫尼也有所耳闻, 早闻女公子琴艺超群，贫尼愿为女公子弹奏一曲, 送女公子一程，不知可否？”

　　刘老夫人将眼中泪水抹净, 心下有些犹豫, “这，不是老生不肯，只是我那可怜的孙女不愿见外人。要不大师先等等, 待老生差人去问问可好？”

　　梵叶点头应道，“也好！想来女公子善德有存，与佛有缘, 贫尼愿在此等候。”

　　刘老夫人见梵叶并不是随口一说，真就等在了府外, 心中暗暗叫苦。这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了萧家少爷, 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来个尼姑。

　　刘老夫人活了大半辈子，对鬼神之说多少也是信了的。现如今赶她也不是，不赶也不是, 实在有些为难。

　　后来想着自己的孙女病危不安, 应是不会愿意见的。只求这尼姑不是难缠之人，暗暗打算着等下人通传之后就施舍一些银两，免得再生事端。

　　谁知去通传的下人急急忙忙的跑回来在那刘老夫人耳边说了几句，刘老夫人惊讶异常的看了看梵叶, 又看了看她身旁的兰无情，便立刻态度恭敬的迎着二人立刻入了府。

　　刘老夫人亲自将二人领到了自己那苦命孙女房前，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没想到彧谨这孩子真是与佛有缘，她说早几日就梦见过，今日将有大师与仙人来送她走完今生这最后一程。这是彧谨的福分，也是刘家的福分。

　　彧谨就是屋里，老生等人就在门外恭候，大师，仙人，请！”

　　梵叶也打了个佛礼回道，“多谢老夫人！”

　　进了门，屋中的一切与梦中场景并无二样。

　　梵叶绕过屏风之后，见床上躺着一人，正是刘彧谨。此刻她面如死灰，闭目而息。

　　兰无情拉着梵叶的僧袍也朝里面看了一眼，不禁疑惑，“她死了么？”

　　床上的人忽的一笑，“让无情姑娘失望了，我还活着。”

　　听到声音，兰无情冷哼一声，“反正也快了！”

　　“是啊，是快了。”

　　梵叶坐到桌前，一手在那古琴琴弦上轻轻一拨，一曲呼之欲出。

　　“女公子想听何曲？”

　　刘彧谨淡淡回道，“大师随心便好。”

　　梵叶想了想，弹出来的一曲正是此前她弹过的那曲子。

　　兰无情也寻了把椅子坐下，静静听着。

　　梵叶将目光投向刘彧谨，亦是风轻云淡的问道，“你是何时知道的？”

　　“大师又是何时知道的？”

　　梵叶嘴角微微弯起，“女公子是个聪明人，但有时候太过聪明反而最是辛苦。你早就知道她不是梦娘，只是你不愿说。她亦是为了你，不惜耗费自身灵气。呵，都是有情人。”

　　刘彧谨许久未说话，只抬眼盯着头顶的床梁。呼吸慢慢变得沉重，每一下似乎都耗尽力气。

　　终究，她心中仍是苦涩，轻声叹息。“大师其实早就看破了彧谨的心思，在大师面前，彧谨的一切都无所遁形的。彧谨并不想欺瞒什么，也瞒不住。

　　我与梦娘相识已久，却从未相知。梦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琴技尤为突出。彧谨少时成名，遇见梦娘就视为知己。奈何梦娘一心嫁入富贵人家，彧谨苦劝无果。我们之间，根本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后来我与梦娘越走越远，梦娘也终于得偿所愿嫁了富贵人家。我心中悲痛乃至夜夜发梦，也只能在梦中才能与梦娘再次琴瑟和鸣。”

　　兰无情很是不解，忍不住插了一句，“你对梦娘只是朋友之情？”

　　刘彧谨笑了笑，“确实如此！”

　　兰无情连连摇头，“不可能，你明明是喜欢梦娘的。你满腹经文又如何，你才华过人又如何，你不过是一个卑鄙小人。”

　　梵叶略停下手中的琴弦道，“兰儿，让女公子说完。有些话憋在心中，她也极是难受。”

　　兰无情撇了梵叶一眼，鼻间飘出一声轻哼。

　　刘彧谨轻声道，“无情姑娘说的不错，我就是个卑鄙小人。我爱的人不是梦娘，就连那首遗梦也是因梦而作。三年前，我无意梦到梦娘。梦到她定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女人，梦到我们依旧能够诗词歌赋，弹琴作画。

　　可每每梦醒，我都清楚，梦娘已经不在是当初的梦娘了。

　　之后我开始沉迷梦中的人，我知道，她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念想。我喜欢的甚至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个梦里的影子，只是我希望的模样。一个模样像了梦娘的人。”

　　梵叶抬手，起身走到刘彧谨床边，一手在她额上探了探，一片凉意。

　　心知她大抵就是这半日的时光了，索性坐在了她身边，默念起了经文。

　　刘彧谨对着梵叶淡淡一笑，“其实有时候我都快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身处现实。要不是那一日大师与无情姑娘入了梦中，我亦不会清醒。

　　大师说过，万事万物都有定数，而她也有她的命途归宿。若是因为我，而阻了她的道，我即便是死，也还不清她的这份情了。”

　　“阿弥陀佛，贫尼只是稍加提点，一切都是女公子自己悟出来的。女公子的时日无多，可还有什么话要说的么？”

　　刘彧谨想了片刻，张了张口，但又将欲问出口的话吞回腹中。

　　梵叶侧头疑惑，“难道女公子到如今都不愿放开自己的心么？”

　　刘彧谨缓缓摇头，“不是我不肯放过自己的心，我是放不下。三年来，我与她虽只能在梦里相遇，可我知道，她和我的心思一样。我不愿她因我毁了自己，也不愿她在日后的千百年间独自一人，痛苦万分。

　　既然断了，那便该彻底。我不说，即是放不下。放不下，心中这份苦闷便更加难受。也许等到离开人世，这份苦，就能烟消云散了吧。”

　　“放不下，只因你心中对她的情太深。情深如此，深情如此，放不下亦是如此。”梵叶道。

　　“大师，我，还有一问。”

　　“女公子请说。”

　　“她究竟是何物？”

　　“你是想问她，究竟真身是何模样？”

　　刘彧谨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

　　梵叶似是明了一笑，“表象皮囊，女公子当真介意？”

　　刘彧谨摇头，“不介意，只是我从未见过她的真面目，有些可惜。我不想到死，仍旧只能当她是梦娘的模样。她与梦娘不同，她本就不是梦娘。而我的放不下不是因为梦娘，只是她。”

　　梵叶回头，看着窗外，太阳穿过窗口，撒下一片光晕，光晕之后有道看不清的影子，模模糊糊，不够真切。

　　“她本是梦中之物，可以是任意一个人，但她却又谁也不是，她只是她自己。她无实体，无肉身，是无物。也可以是阳光，也可以是清风。这般的一个人，女公子究竟有多爱？”

　　“爱！无论她是什么模样，我都爱。大师，可否再为我弹一曲遗梦。”

　　梵叶点点头，又坐到了古琴旁。

　　琴声起时，刘彧谨闭上了双眼。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忽的晴朗无风的天气，刮起了一阵飓风。迷的门外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

　　这风顺着窗口入了屋中，盘旋了几圈，变得温和。

　　然后轻轻吹过刘彧谨的面颊。

　　刘彧谨伸手在半空之中，嘴角的笑意越发浓烈。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那手重重垂落在了身侧。

　　梵叶的眼眸看不出喜乐哀愁，只淡淡与兰无情说了一句，“去告诉刘老夫人一声，女公子去了。”

　　兰无情依言开了门，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一阵难受。

　　门外的刘老夫人揉着泪眼，见兰无情出来，浑浊的眸子似乎又透着些期许。

　　兰无情话到嘴边，又换了个方式道，“女公子去的安详，无牵无挂。老夫人放心，此番女公子也没有多少痛苦，下一世，定也会少些磨难了。

　　刘老夫人心中悲痛，但因着兰无情的话，又似乎好受不少。

　　当下对着兰无情行了个礼，“多谢仙人，多谢大师，能得大师仙人送这最后一程，是彧谨的福分。”

　　兰无情心中的酸涩，让出一条道路，让刘老夫人和一众刘府的下人入了屋中。顿时哭喊的声音四下而起，兰无情摸了摸侧脸，不知不觉，竟也落了泪。

　　梵叶这一回好人做到底，替刘彧谨做了场法事超度，刘老夫人十分感激，硬是塞了不少银两给她。

　　梵叶客套了两句，也就将那银子收下了。

　　等刘彧谨的后事办妥，梵叶才有机会坐下来休息。

　　兰无情替她倒了杯茶水，心有不快道，“臭尼姑，这样的银钱，你也要收，没人性！”

　　梵叶接过茶，喝了一口，咂了咂嘴，“刘老夫人太过热情，贫尼这是没办法，只好却之不恭了。”

　　“呸，这银两可是刘老夫人给我们的，所以我也是有份的。”

　　梵叶抬眼看了看她，“做法事这些苦差事可都是我一人在做，你做了什么？”

　　兰无情从梵叶怀中抢出银袋子，“我不管，反正有我一份。”

　　梵叶笑了笑，将杯中的最后一口茶喝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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