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中疑云不散，赵敏却没再多问，而是一口应下，她知道周芷若虽然冷静下来，但说不定还有些后怕，便携了她的手走在前面。

　　行至最初那棵树下，周芷若鼓起勇气抬眼望向树冠，赵敏与她一同往那看去，然而那处除了繁茂的枝叶外什么都没有，她瞥了眼周芷若，见她面上露出几分踟蹰，便道：“怎么啦？莫非那里有什么？”

　　周芷若咬了咬唇，似在努力遏制惧怕，片刻后才缓缓道：“敏敏，我先上去看看，你在这等我。”

　　赵敏见她神色凝重，仿佛做了天大的决定，便笑着抚了抚她的背心道：“好，我就在此候着，你若掉下来，我也好接着你，我虽然武功低微，但抱一个周掌门还是绰绰有余的。”

　　听她调侃，周芷若脸一红，啐道：“少贫嘴。”说罢足尖轻轻一点，身形蓦地拔高了丈余，那树已有百年之龄，冠距地足足有七八丈，周芷若却只在树干上轻轻搭了两下，身子便没入了枝叶中，看得赵敏不禁抚掌称好。

　　刚踩到那根树枝上，周芷若惦记着之前看到的那张脸，心里顿时有些七上八下，听得赵敏的声音，便拨开树枝往下瞧了一眼，赵敏正仰着头看她，目光一对上，便朝她笑了笑，还张开手比了个上托的动作，周芷若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不过被赵敏这般打趣，畏惧倒是浅了不少，深吸了一口气，便细细打量起四周来。

　　很快，她就发现树干上挂着一抹暗红色，是干涸不久的血迹，距脚下树枝约莫三尺高，她拿手一比，发现那血痕的位置差不多是蹲下身子时，手扶于树干之处，再低头看脚边，有几个泥点，俨然是从地上带上来的。她怔怔瞧着这些痕迹，许久后忽地想到一个可能，不禁“啊”地一声惊呼。

　　赵敏听到了，以为她遇到了危险，急道：“芷若，怎么了？”说着也打算上去一看，这时周芷若跃了下来，轻飘飘落在她身边，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那为何——”

　　张无忌的声音忽地插了进来：“赵姑娘，周姑娘，原来你们在这，我在附近没见到什么可疑人物。”他在林中走了一圈，只遇见几批听到周芷若惊呼后前来打探的人，他担心那些人见到赵敏后会滋事，便找借口将他们都打发走了。

　　周芷若见到他走来，稍一思忖，便附到赵敏耳畔轻轻说了几句，而后客客气气对张无忌行礼道：“多谢张公子关心，方才是我看岔眼了，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张无忌顿时松了一口气，很快便又听得周芷若道：“张公子，我本有事想找你商量，但是眼下还有些别的事要处理，不知张公子晚些可有时间？”

　　张无忌看了赵敏一眼，见她点了点头，便道：“抽些时间出来应该可以。”

　　“那劳烦张公子子戌时来这一趟吧。”周芷若道，“那事关系重大，不宜被旁人撞见。”

　　见她说得神秘，张无忌不禁有些困惑，想多问几句，却被赵敏催促道：“张无忌，我还有些事没来得及安排，时候不多了，我们得快些。”听她一说，他便想起那些安排才写了一半，便点头道：“好，戌时我再来。”说罢便随赵敏一起离开了。

　　待他二人走远，周芷若盯着那棵树自言自语了几句，便也走开了。

　　冬季天色暗得早，临近戌时，林中已是漆黑一片，零星有微光自树冠间隙洒入，也像是几点水光融入墨汁，顷刻就不见踪影。

　　忽地一点火光靠近，正是提着灯笼的周芷若，这次她并非空手而来，而是携倚天剑在手，一到那棵树下便将灯笼置于一边，开始闭目打坐，无论外界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视若罔闻，过了一会儿，又一点亮光靠近，这次自然是张无忌。

　　他见周芷若已在等候，便加快步伐，几步就到了她跟前，抱拳道：“周姑娘，我来啦，不知你有何事要与我商量？”

　　周芷若缓缓起身，四下张望一番，便向他招了招手，张无忌见状弯腰凑近身子，不料下一瞬就被周芷若点中左肩大穴，“唉哟”一声身子晃倒。

　　随后周芷若飞快地点了他腰胁、后心等五处大穴，一脚将他蹬倒，然后拔出倚天剑，抵住他胸口道：“我被那冤魂缠上，多半是活不成了，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便取了你的性命，到地下也好向我师父交代。”说着不给张无忌任何说话余地，提剑便刺下。

　　就在这一瞬，一柄短刀朝她背心射来，她回身一挡，紧接着便见一个身影扑出，带着张无忌往边上一滚避开倚天剑的锋芒，口中叫道：“周芷若！你要死便死，非要拉上张无忌这混小子做什么！”

　　那是个黑衣女子，借着灯笼的光线，只见她一边脸上印着淡青色的纹路，稍显浮肿，却不掩其美，依稀能看出原本清秀绝俗的模样。

　　“蛛儿！”张无忌瞧清那女子的模样，当即大叫一声一跃而起，一把将她抱住。

　　那女子竟是早已死在荒岛的殷离。

　　她突然被张无忌抱住，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就想逃，然而被围住了双臂，一时间动弹不得，稍一忖明白自己被张周二人联合起来骗了，便朝周芷若骂道：“原来你们串通好的，真卑鄙！”

　　周芷若微微一笑道：“若非如此，我怕你不肯出来。”随后她上前握住殷离的手一看，果然在她掌心发现一道血痕，于是又道：“早上我看到的果然是你。”

　　殷离一把抽挥手，气呼呼道：“哼，只可惜没有吓死你这坏女人。”

　　早些时候周芷若看到的正是藏在树上的殷离，她为了吓唬周芷若，故意割破手将血抹在脸上，令自己看起来如同七窍流血的鬼魂一般。周芷若对于殷离的死一直心怀负疚，加上灭绝师太曾道她若有违誓言，自己便会化作厉鬼叫她日夜不安，这般鬼神之事一直是她心中一道阴影，于是一瞥之下果然把殷离当成了来索命的冤魂，顿时被吓得六神无主，根本不敢去看第二眼就仓皇而逃。

　　待被赵敏安慰而冷静下来后，她便疑心有蹊跷，壮起胆子前来一探，自树上痕迹推断出那并非鬼魂先形，而是人为，然后见到张无忌后便心生一计。她将发现和计划告诉了赵敏，然后约张无忌夜间碰面，赵敏一回去就将殷离可能未死之事告诉了张无忌，然后嘱咐他配合周芷若。

　　待张无忌和赵敏离开，周芷若又听得不远处树丛中有细小的动静，料得那是殷离，便故意自言自语道要杀了张无忌，赴约时还特地带了倚天剑过来，果真把殷离逼了出来。

　　“蛛儿，你到底……到底是怎样的？”张无忌拉着殷离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气色尚好，不似身负旧伤，才开口问道。

　　殷离却甩开他的手，嗔道：“你拉拉扯扯的干甚么？我到底是怎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张公子为了替你报仇，险些杀了我，你是怎样，自然是和他有关的。”一人笑盈盈边说边往这走来，却是赵敏。

　　她其实是跟张无忌一起过来的，待殷离现身后才慢悠悠走过来。

　　经她一提，张无忌立即面露愧色，对她抱拳道：“赵姑娘，无忌有眼无珠，若非得你提点，险些要铸下大错。”

　　殷离却推了他一把，不让他行礼道歉，指着赵敏骂道：“她和这姓周的一丘之貉，你赔什么罪，真杀了她才好！”

　　赵敏笑了笑，不与她争辩，周芷若却道：“你恨我就罢了，赵姑娘与你无冤无仇，何必冲她撒气。”说着不动声色将赵敏拉到身后，似是在提防殷离突然发难。

　　张无忌却一头雾水道：“蛛儿，你为何要恨周姑娘，千错万错，都是因为我医术不精，没发觉你还活着，与周姑娘有何关系。”

　　他说着忍不住向周芷若斜睨一眼，殷离却怒道：“这人坏透啦，我不许你看她。”张无忌愈发困惑：“为什么？”殷离道：“她是杀死我的凶手，你还理她作什么？”

　　她话音一落，张无忌不禁“啊”地一声惊呼，目光不住在周芷若和赵敏身上来回，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道：“这不可能……明明是陈……”

　　周芷若轻轻叹了一口气，打断他道：“的确是我。”

　　张无忌身子一晃，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脸上显出慌乱来：“这、这是怎么……怎么……”周芷若出身正派，在光明顶和万安寺又于他有恩，是以他虽然更被赵敏吸引，却一直对周芷若的为人深信不疑。刀剑失窃后怀疑过赵敏，怀疑过波斯人，甚至怀疑过是不是义父发狂杀了人，却从未疑心过周芷若，而今她这般亲口承认，不咎于晴天霹雳，他呆立半晌，忽喃喃道：“所以你在岛上才不现身与我想见吗？”

　　这个“你”，指的自然是殷离，殷离闻言却面露难色，赵敏见状，沉思片刻，忽道：“这恐怕要问你义父金毛狮王了。”说完，她见殷离惊讶地看过来，便知道自己说对了，继而笃定道：“是谢狮王叫你躲起来的，对吗？”

　　张无忌张口欲反驳，忽地想起周芷若说那婚约是被自己义父逼着定下的，脸色一白，辩解的话便说不出口了，这时殷离叹了一口气，道：“你倒是猜得准。”

　　“我不信，义父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张无忌激动道，他盼着有人来反驳，却见另三人露出抱歉或者怜惜的目光，便沉默下来，过了好一阵子才苦笑起来，“原来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随后他看向另外三人，沙哑着嗓子问道：“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芷若早上去找他，便就是为了坦白，如今听他问起，便不隐瞒，一五一十将自己下药盗取刀剑的经过告诉了他。

　　“我却没想到十香软经散会害殷姑娘毒发，本打算待完成师父遗命后，便自尽还殷姑娘一命，谁知被谢狮王发觉，被逼着应下和你的婚事。”她一提及婚事，手心便被狠狠掐了一把，她料知赵敏是记恨往事，但当着张无忌和殷离的面，也不好说些什么哄她，只得一声不吭忍着。

　　这时殷离接过她的话，道出自己在岛上的遭遇。

　　原来她中了十香软经散，却是因祸得福，失了内力制衡，毒素便随血从伤口流了出来，只是散功□□位闭塞，一时陷入假死状态，才被误会是死了，她醒来发现自己被埋在一个浅坑里，身上堆着树枝石头，还有块木牌，正中为 “爱妻蛛儿殷离之墓”，后面一行小字写着“张无忌谨立”。

　　她受伤昏迷时张无忌还谎称自己为曾阿牛，所以不知道那就是张无忌，见了那字便犯了糊涂，加上伤势未愈，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也分不清这是现世，还是阴曹地府，在岛上游荡了好几日后，正好撞见张无忌和周芷若谈话，听得周芷若唤他“张公子”，而那他又称谢逊为“义父”，这才醒悟过来，曾阿牛就是张无忌。她本打算与张无忌相认，却被谢逊截住，险些被杀，最后谢逊念在和殷天正的兄弟情义上放了她一马，只是勒令她不准去见张无忌，他们三人离开后，殷离便靠谢逊放下的小船回了中原。

　　“我一心想找你问个明白，但是又害怕谢狮王，后来听说这什么英雄大会，就偷偷跟了过来。”殷离如此道。

　　周芷若听后暗暗心惊，心道：怪不得他要求独处，而非和张公子住在一块儿，想来是为了监视殷离，而那些小船也是为了给殷姑娘一条出路。她原以为那婚约是谢逊临时起意，但照殷离这般说法，谢逊一早就开始谋划了，再想起自己与他两次交锋都九死一生，背心顿时一阵发凉，赵敏见状分开手指嵌入她指缝与她十指相扣，拇指在她虎口轻轻抚了抚，叫她安心，而后开口道：“屠龙刀和倚天剑是郭靖黄蓉留下的，理应归峨眉所有，她此法虽然称不上光明磊落，但也是迫于无奈，你义父可是半刻都舍不得放开那屠龙刀呢。”

　　“唉，义父他为了报仇，已经走火入魔了。”张无忌叹道，随后他瞥了一眼赵敏，心中又生出新的疑惑，“赵姑娘，把断刀断剑藏入陈友谅房中可是你的安排？”

　　赵敏点了点头：“我若不早点洗刷污名，恐怕早就死在你手里了吧。”

　　张无忌原本想问她为什么要帮周芷若，被她这么一说，顿时面露赧色，也不好意思继续问了。殷离却冷笑一声道：“什么洗刷污名，你就只想找个背黑锅的替那坏透顶的女人脱罪吧！好让这杀人凶手继续当清清白白的峨眉掌门，可我却死的不明不白！”

　　她越说越气，说到后来忽地扬手，重重一掌掴在周芷若脸上。以周芷若的身手，她完全可以避开，只是一想到自己的确对不住殷离，被她打骂都是罪有应得，就闭眼硬受了那一下。

　　“怎么动不动便打人？”赵敏素来见不得周芷若被人欺负，先前念在殷离险些因周芷若而死的份上，才再三容忍她口出恶言，见她出手打人，顿时恼了，“什么死得不明不白，你不还好端端活着。”

　　殷离轻哼一声，道：“我打了她，怎么样？你心疼了是不是？要是灭绝师太知道她徒弟竟然跟这蒙古妖女厮混，怕是要气得化作厉鬼来找她算账。到时候你也好像之前所说的那样，告诉灭绝师太，她的小徒儿多有出息。”接着她便学起赵敏的声音依样画葫芦将白日她安慰周芷若的话说了一遍。

　　周芷若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赵敏表情也不自然起来。

　　张无忌听殷离说“心疼”，便有些摸不着头脑，再听那些话语，柔情无限俨然出自情人之口，于是愈发迷惘，看了看周芷若，又看了看赵敏，迟疑道：“你们……？”

　　赵敏心道不好，正想寻个理由糊弄过去，却听得周芷若朗声道：“事已至此，我便不好继续瞒着张公子。”

　　“芷若！”她惊道，却被周芷若用力握住手，随后便听得那清澈似泉水的嗓音道：“我已和赵姑娘私定终身，虽同为女子，亦愿作鹣鲽，不离不弃。”

　　张无忌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喉咙仿佛被扼住了似的，他求救似的看向赵敏，却见赵敏微微一笑，不予否认，意思已昭然。

　　“当日在濠州你……”火光电石间，张无忌忽地想起大婚那日，赵敏虽是要他离开，但大部分时候，目光都落在面覆红纱的周芷若身上，还有她对周芷若说的那句话——那么恨，似要将她千刀万剐，而离开喜堂后，赵敏对他却几近淡漠。

　　他继而想起婚礼前，周芷若好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沉默，随后是在卢龙城门口，她攥着赵敏的留书泫然欲泣的模样。接着，眼前画面一转，变成更早时候，在灵蛇岛上，赵敏那以命搏命的三招。

　　她分明可以逃跑的，却为了救周芷若，一招昆冈玉碎，一招人鬼殊途，一招——天地同寿。

　　过去与今时，种种他看不清想不透的事，串到了一起，却是如此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