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六侠殷梨亭对未婚妻纪晓芙一往情深，听闻她惨死于杨逍之手后，心中除了报仇之外别无他念。可他也知自己限于资质悟性，便是苦练上十几二十年也不一定能胜过杨逍，是以苦心孤诣想了几招拼命的招式，只求杀的了仇敌，以命换命也在所不惜。

　　某天，张三丰无意撞见殷梨亭暗暗练此剑招，他怜惜弟子，不觉喟然叹息，却也心知此事难以劝喻，便替这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悲壮剑招取了个“天地同寿”的名称，意为人死之后精神不朽，当可万古长春。

　　在万安寺时，殷梨亭的大弟子曾施展此招。这一招专为刺杀紧贴在自己身后的敌人，一般来说，战斗时被敌人如此紧贴于背后便意味着离死不远矣，背心要穴被制，毙命只在须臾，连挣扎的机会都无，而这招以利剑穿过自己的小腹，再刺入敌人小腹，至少还能与之同归于尽。

　　倘若妙风使未被吓傻，或者流云使站得近，以他二人和辉月使如同联成一体的机警，自是可以阻下这一招，可如今一个似木雕泥塑，一个则隔了足足有四五丈远。

　　眼见倚天剑便要洞穿赵敏和辉月使的小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已放下殷离的周芷若一把夺过妙风使手中的圣火令，借着那一夺之势自侧方击开了倚天剑。

　　只听当的一声，剑尖便偏了过去，周芷若这一击使出了全身内劲，赵敏收不住，倚天剑险些脱手而出，剑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冷月，径直将周芷若的袖子割下了一大块，与此同时张无忌终于冲穴成功，脸色发白显然也是被赵敏刚才的举动吓坏了，想冲过来时瞥见流云使欲图出招，连忙抢上去拦住。

　　赵敏用力一挣，自被慑住的辉月使怀中脱出，劈手夺过妙风使手里另一块圣火令，用力掷了出去，只听飕的一声，那圣火令飞出老远，跌入金花婆婆所布的尖针阵中。

　　她动念迅速之极，自那三使和谢逊的对话中推测出圣火令是明教圣物，万万不可遗失，料想那三使必定要以保住圣火令为优先，是故想以此来拖延时间。

　　周芷若显然明白了她的意图，未等她开口提醒便扬手，如法炮制将那枚圣火令抛进了那片钢针中。

　　果然，这圣火令对于波斯三使来说珍同姓命，流云使和辉月使顾不上继续和他们为敌，甚至顾不上妙风使的安危，一齐纵身过去捡拾，一瞬便掠入那尖针阵中，随后便听辉月使一声尖叫，俨然是踩上了一枚钢针。

　　夜里纵是有月色，也远不如白天明亮，何况钢针又细小，还有不少地方长草没膝，两人瞧不清楚圣火令和尖针的所在，只得一路拔针，一路摸索寻令。过了片刻妙风使才犹如大梦初醒般，惊呼一声跟了过去。

　　“快走！”知道波斯三使一寻到圣火令就会立时追回来，赵敏喝了一声唤众人赶紧离开，自己也率先想往山下去，然还来不及迈出一步腿便一软，径直往前栽倒，周芷若连忙抢上一步揽住了她。

　　原来适才情势危急，赵敏兔起鹘落般使出那三招时无一丝余瑕多想，这时惊魂稍定，回想起来心里顿时一片冰冷，越想越怕之下几乎站立不住。

　　“赵姑娘，你没事吧？”周芷若托着她的身子，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赵敏却无暇顾及，只摇了摇头就推开周芷若，她还未完全恢复过来，只觉手足冰冷，脑子里也是一片浑噩，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忽的觉得小腹一阵刺痛，忍不住痛哼了一声，弯下了腰，手按上痛处，触上一片温热湿粘，指缝中当即有血色溢出。

　　那一招“天地同寿”虽被格开，可是倚天的剑气还是刺伤了小腹。

　　她咬了咬牙，欲再走，突然脚下一空，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便倾斜过来，淡淡的檀香再度蔓入入鼻腔，她转过头，依旧残留了几分茫然的眼中倒映出周芷若的侧脸，竟是被她抱起来了。

　　“等等，我——”

　　“快回船上。”未等赵敏说完周芷若就打断了她，提气往山下奔去，张无忌解开谢逊穴道后回身抱起重伤的殷离，紧随其后，谢逊走前顾念旧情，替金花婆婆解了穴道才跟上来。

　　一行人行至半途，突然迎面有个人跑过来，谢逊刀一横已蓄势待发，却被张无忌急急叫住了，那人竟然是小昭。

　　“公子！”小昭神情紧张，一看前方众人狼狈的模样更是急得快哭出来了，“突然来了一艘大船，我过来给公子报个信，赵姑娘和殷姑娘怎么啦？”

　　话音刚落，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岸边红光冲天，下一刻硝烟味便随风而至。

　　赵敏本已痛得神智迷糊，听到那声巨响顿时清醒过来，明白定是那波斯人的船在攻击自己的船。

　　“不……”知情势危急，她开口时不自觉直起身子，牵动到伤口，疼得浑身一颤，死死咬住牙抑下一声痛呼，才断断续续继续说下去，“不能回去……找个……地、地方藏起来……”

　　那船虽然是水师的炮船，可上面水手大半是她手下的武士乔装，武功不弱，可是对于发炮海战却是一窍不通，而那些波斯人千里迢迢赶来，船上的炮台定不会只是摆设，无需亲眼所见便可知孰胜孰败。

　　周芷若和张无忌听后立即回头想找金花婆婆，毕竟灵蛇岛上的地形肯定是她最熟悉，这时才愕然发现她根本没有跟来。

　　“你们跟我来。”谢逊却一挥手，语气沉着似胸有成竹，领着一行人去往另一座山头。

　　他身负血海深仇，一言一行无不警惕，虽然当年与紫衫龙王情同兄妹，来到灵蛇岛上后他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趁她离开的时候探遍整座岛，寻了几个极好的藏身处以防不时之需。

　　众人跟着他来到山后林中，突然见他身影一闪就不见了踪影，原来那里山地突然凹陷了一块，里面藏了个半人多高的洞口，只不过被灌木挡住，若不知情就是打量多少次都很难看出来。

　　洞口虽小，里面空间却很大，里面已经铺了干草，还有一些淡水干粮，甚至连简单的炊具都有，金毛狮王谢逊思虑之周密，由此可见一斑。

　　他因为双目失明的缘故，所以并没有准备火石，好在小昭恰好带了一块，很快就生起了火。

　　周芷若轻轻将赵敏放到最里的干草上，随后自己也跌坐在一边，纵使她内力有所小成，抱着一个人奔走那么多路依旧是极大的负担，松开赵敏后双臂已然几近虚软。

　　张无忌也将殷离放下，令她躺在赵敏身边，然后替两人处理伤势，小昭则在旁相助。

　　“赵姑娘小腹上剑伤深约半寸，流血虽多不过性命决可无碍。”

　　听他说完后周芷若不自觉松了一口气，下一瞬忽的尴尬起来，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问起殷离的伤情。

　　张无忌表情暗淡地摇了摇头，殷离那三朵金花却都中在要害，金花婆婆下手极重，他已经尽力护住她心脉，可结果如何实在难说。

　　“可惜这儿没有药……”他看着似熟睡的殷离，垂首叹息。

　　听了他的话谢逊想起金花婆婆的住处有药，便要去取，他自觉对不起殷离，又怎愿在此碌碌无为。张无忌担心他的安危，提出由他去，谢逊却不从，两人相持不下，眼看谢逊就要挣脱他的阻拦冲出去，他再也忍不住，一声“义父”脱口而出。

　　“你？”谢逊果然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魁梧的身子竟在微微颤抖，“你叫我什么？”

　　张无忌再也忍不住，冲到他身前伏地便拜，父子相认，惊喜若狂，短暂地互相交代境遇后，又争起去取药的差事来。

　　“你、你们……”赵敏撑着身子坐起来，她虽然受伤，却一直醒着，听到那对父子争执不休才忍不住开口，“你们要取药的话……等后半夜……”

　　她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淋淋，说几个字就要停下喘几口气，话音未落手一软便又躺了回去。

　　“对，这女娃儿说得有道理。”谢逊点了点头，赵敏没说缘由，可以他的头脑又怎么会想不明白，“我们现在闯出去，若失手被擒，就得不偿失啦。”

　　之后他们还说了些什么，赵敏却无心再听，她自小被父兄护得严严实实，加上练武的缘故身子一直不错，便是头疼脑热都没有过几次，如今受了剑伤，流了那么多血，躺在铺了干草也还硬邦邦的岩石上，只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疼，躺着不舒坦却又动都不敢动，实在忍耐不住稍微调转身子都要疼得浑身发抖。

　　她眨着眼，强忍着不让眼中湿意变作落泪，黄金家族的土地都是靠身上的累累战痕换回来的，身为他们的子孙，因为这么一点小伤就哭出来，简直是奇耻大辱，最终快要忍不住时，她便用力闭上眼，咬着唇不愿发出一丝一毫痛吟，不知不觉就失去了意识，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晕过去了。

　　醒来时，眼前场景与之前相比无多变化，小昭正坐在火堆边上，正在往里面添柴，火上架了一口锅，正在煮着什么。

　　赵敏知自己昏睡了没多久，动了动身子，突然意识到头下枕的不再是硬邦邦的干草，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目光毫无预兆地撞入了一双澄澈似水的眼眸里。

　　“周……芷若……”赵敏下意识想坐起来，动作不觉大了些，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倒了下去，枕回到周芷若腿上。

　　“赵姑娘……”周芷若在与她视线接触的下一瞬就移开了目光，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解释起来，“我看你睡得不安稳……”

　　“你……”赵敏开了口，却发现嗓子干涩得很，周芷若见状伸手托住她的后颈将她扶起来一些，很注意地没牵动到小腹，然后将水壶递到她嘴边。

　　赵敏扶住水壶喝了几口，水很凉，她觉得浑噩的脑子瞬时清明不少，却也因为那股冷意而小小打了个冷战，喝完后周芷若让她慢慢躺回去。

　　身上披着衣服因为刚才的动作滑了下来，赵敏这才注意到周芷若的最外那件长衫正盖在自己身上。

　　“你不冷吗？”她打量着那个面色恢复沉静的女子，脱了那件宽大的外衫，那副身躯的纤细单薄全然暴露出来。

　　周芷若摇了摇头，她练的峨眉九阳功源自九阳真经，虽然远未至张无忌那般出神入化的程度，夜间寒冷倒也奈何她不得，何况还有篝火取暖。

　　“谢谢周姐姐……”赵敏低声道谢，腹上的伤流了不少血，也带走了身上的热度，虽然多披了一件外套，依旧觉得手足发冷，只是现下的情况容不得她要求太多，视线在洞穴内扫了一圈，不见张无忌和谢逊，便知他们去找药了，“张公子和谢狮王走了多久了？”

　　“约半柱香时间。”

　　这时小昭走过来，将手里的碗递给周芷若，谢逊留在着的干粮坚硬难嚼，殷离在昏迷中难以吞咽，她便将干粮和了水煮开，也替赵敏煮了一份。周芷若接了碗，将那碗面糊吹凉了一些，便将赵敏扶起来，像之前喂水一样帮她托着碗。

　　赵敏其实没有半点胃口，只为身体着想才勉强喝了几口，这干粮和水本味道古怪难以下咽，只是她因受伤的缘故嘴里寡淡无味，咽下去倒与白水没什么区别。

　　周芷若劝她多吃一些，她摇了摇头，手抵住碗往外推了推，随后再度躺下了。

　　“周姐姐，你腿不累吗？”赵敏望着周芷若清瘦的下颔，心中突然萌生一种抬手抚上的冲动，手指动了动，最终却按捺住，只稍稍侧过身子，任由目光落在周芷若前襟的衣结上。

　　“无妨，和练功时相比算不了什么。”周芷若扯了扯盖在赵敏身上的外衫，手掌无意中轻轻按上了她肩膀，旋即像被针扎到了一般缩了回去，略显局促地垂落至体侧，过了一会儿，仿佛为了缓解莫名尴尬起来的气氛，她像是在辩解什么一样开了口，“赵姑娘救命之恩重如山，这些小事无足挂齿。”

　　赵敏轻轻应了一声，轻挪身子又往周芷若怀里去了一点，嗅到她身上的檀香，被疼痛搅得混乱不堪的心绪稍稍平定了一些，而这一次，她眼中没了前几次的疑惑。

　　她并非迟钝的人，此前没有意识到只是因为燃眉之急一件接一件没一刻安宁，导致她无暇分神细想，况且此事惊世骇俗，纵是机敏如她面对心中那些微妙的思绪一时也无法立即理清。

　　可事到如今，便是再冥顽不灵，在那三招之后也该明白了。

　　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在意，为什么明明怨愤却做不到袖手旁观，为什么待在她身畔时就会不自觉就安心下来……

　　她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汝阳王的女儿绍敏郡主，她意气风发统领武林英豪，她擒六大门派更令千年少林险遭灭门。

　　区区一个峨眉弟子的死活于她根本微不足道，或者说，权衡利弊，拥有掌门铁指环的周芷若死在此处，反而有更大益处。毕竟峨眉派在江湖上的地位仅次于少林武当，一旦乱了，以此为契机轻易就能将武林搅得天翻地覆，彼时只需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这些事，她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看到周芷若即将毙命于圣火令下时，在反应过来前，身子已先一步行动。

　　寻常人见有人以性命相博第一反应多半是逼退躲闪，圣火令无锋无刃便是抵上去也不会受伤，以自己的武功反正也逃不掉索性以命换命多拉个人黄泉路上好作伴……诸如此类的自圆其说，可以天衣无缝地将那些举动归结为急智。

　　然而她心里却是知道的，那时候，她根本什么都没想。

　　什么急中生智，什么出其不意，什么险中求胜，统统都没有。

　　她不能死——就连这个念头，都是在逼退流云使之后才于脑海中闪现。

　　那些拧在心头、扰得她时不时心绪不宁的死结，在历经惊心动魄后的安宁中，终于解开了。

　　原来是这样啊，赵敏小心地侧过身，感受到扶住肩膀予以支撑的温和力道，不自觉扬起了唇角。

　　周姐姐，那支簪子你戴了真的很好看……

　　这句话蓦地跃进脑海，紧接着眼前却浮现出万安寺着火那晚定格在心底的画面——

　　白发萧然的老尼动也不动躺在地上，而伏首恸哭的青衣女子缓缓抬起了身子，眼中氤氲水雾后的墨色里，没有一丝温度。

　　柳暗花明只一瞬，之后，排山倒海而来的却是更为沉重的压抑。

　　名门正派，伦理道德，血海深仇……

　　万千思绪萦绕，字字清晰却不知何解，她不觉弓起身子，只简单包扎的伤口再一次被牵动，曲起手指尖用力扣住下摆，头低垂，眼中被疼痛逼出的盈盈泪光稍显现即被衣料蹭去。

　　天色将明时，张无忌和谢逊终于回来了，各自背了一个包裹，将金创药给周芷若时，张无忌注意到赵敏微红的眼眶，忙问她觉得如何，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赵敏只摇了摇头，催他赶紧去给殷离调药。

　　很快她就后悔了，因为如此一来替她上药的便是周芷若了。

　　衣衫被解开，小腹皮肤暴露在空气时，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视线不觉落在周芷若眉心，稍停留便欲盖弥彰般移开。

　　原先包扎的布条被解开，沾了热水的毛巾轻轻拭去了血污，很小心地避开了伤处，膏药很凉，贴上时她又是一个激灵。

　　“疼吗？”周芷若抬起头，眼中的温柔似化不开，轻易令人失足深陷。

　　赵敏一怔，隐约中眼里那张清丽的容颜与第一次相见时重叠起来。

　　那时候周芷若还只是个唯唯诺诺的峨眉小弟子，替她更换脚上的绷带时，虽然无奈，可是更多的却是体贴周到。

　　她曾耿耿于怀许久的那份温柔，这是回来了吗？

　　亦或只是因为那个约定以及报恩？

　　“抱歉，稍微忍耐一下就好。”周芷若似乎将她的无言当成了默认，手上动作又轻柔了几分。

　　“没事，区区小伤。”赵敏回过神，轻笑出声，宛如毫不在意，而后眼眸低垂，侧过头将脸藏入臂弯，掩住面上一发不可收拾的热度。

　　神智纵然再清明，对于心底悸动依旧无可奈何。

　　不过当务之急，是对付那些波斯人呢，她念及现今处境，默默在心中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