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寒凉，刘穹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相反还觉得很热。

　　他偷偷向后一瞥, 却不敢抬起眼直接看, 只盯着地上。

　　月光下两个影子重叠成一个, 瘦长的黑影微微躬身, 背部突起一块，缓缓前行。

　　一小一病, 这个组合注定走不快。

　　温雪晴侧过头，扫过凌柔惨白的脸色, 轻声叹气。

　　如果不是她赶过来, 还真不知会怎样。

　　幸好山间地势复杂，她们人少易藏, 这才躲开了搜寻者。

　　“小娘子，我们是要赶到临州，还是先休息一下？”仆婢担忧的目光落到凌柔身上, 小声问。

　　“你带着小公子先走，”温雪晴说, “你们先去临州, 我们慢些在后面。”

　　“这怎么行？”刘穹不同意，“姨母她需要看大夫。”

　　侧耳听远方传来的呼喝声, 温雪晴眯着眼打量刘穹。

　　“难道……难道不对吗？”被她一看，刘穹汗如雨下，手脚怎么放都不对。

　　“当然不对。”温雪晴蹬了蹬腿，把凌柔往高托, “你不走，我们都要死，你走了，我们才能活着。”

　　“这……这……”

　　刘穹的脸涨得通红。

　　“所以，我们断后，你快些走吧。”

　　凌柔约莫是疲惫之下吹了凉风再加上惊吓才病倒的。

　　这病来得匆忙，又发作得快，荒山野岭的，温雪晴也没办法。

　　那些人的目标是刘穹，他们必须要分开了，要不然凌柔真的会死在这里。

　　温雪晴很难对刘穹有好脾性。

　　虽然他已经足够懂事聪明，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温雪晴很难控制住自己，不要对刘穹迁怒。

　　如果她再晚来一点，凌柔真的会死在那些人刀下，或是死在急病下。

　　再一想到，凌柔是为了刘穹才悄悄离开的，温雪晴就更加生气了。

　　温雪晴语气拉长，放得很慢：“小殿下，为你姨母好好想想。”

　　她们都不需要刘穹义气地留下共患难。

　　刘穹眼角还挂着点泪，透过这点微光，看见温雪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是冷嘲，又似是关怀。

　　“我……”他这是又要被丢下了吗？

　　刘穹有些恐慌，又害怕因为自己坚持留在凌柔这里，害她不能走回临州。

　　等一下……

　　刘穹浑身一震，她们断后，那岂不是就是为了引开追兵？

　　如果这样他还不走，那就是辜负了这一番好意了。

　　“我走！”刘穹抹干眼角的残泪，对着温雪晴郑重一拜，“姨母就拜托您了。”

　　刘穹这样客气，温雪晴反而不适应了，她确实存了留下来引开搜寻者注意力的打算，但凌柔这样，难以再继续赶路也是事实。

　　“不必如此。”手臂不方便，温雪晴抬抬下巴，示意婢女把刘穹拉起来，“你回临州以后，先别回凌家，也不要声张，在我家悄悄住下便是。”

　　恐怕凌家现在也被不少人盯着，里头关系盘根复杂，就算是凌柔都不能随心所欲，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刘穹对凌家本就陌生，贸然闯进去，反而是羊入虎口。

　　目送刘穹带着婢女离开，温雪晴托了托背上的凌柔，小声叨叨：“你那个外甥现在可安全了，你就安心睡吧，你不要乱动了，我们先去找个地方休息，好好睡一觉，等天亮我带你去找大夫，养好病我们再出发……”

　　背后是凌柔时有时无的呼吸，虽然无声，温雪晴却没有一点枯燥烦闷感。

　　“喏，没话说了吧，还要逞强一个人走，要不是我觉得不对劲，你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呢……”

　　远处的追兵没了，她一边哼哼一边走，石缝草叶间蝉虫出声附和她的话。

　　“去岁我发热，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也是浑身难受，整日昏昏沉沉的，但是呢，喝药就好了，虽然药很难喝，但是还是要喝的，你怕苦吗……”

　　天边流云聚拢，地上一双重合在一起的影子跟着不见了。

　　温雪晴脚步一停，随即又快步走起来。

　　肩膀处传来的湿热让她的心脏不断颤抖，连话都不会说了。

　　再也忍耐不住，温雪晴迈开腿直接跑。

　　背上的人自以为自己的动作很小，温雪晴一定察觉不到，小幅度地抽噎。

　　温雪晴奋力了一大段路，才停下来喘息。

　　夏夜犹如寒冬，连呼出的气都是一团白。

　　“喂……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温雪晴有些生气，凌柔一哭，她也想跟着哭了。偏偏凌柔这人又死要面子，哭都不敢大声，还要遮着脸伏在她背上，不让她看到。

　　没等到回答，温雪晴干脆找了块巨头坐了下来。

　　凌柔等到平静了许多，才出声：“才……才没有哭……”

　　她的声音沙哑还带着哽咽，这话说出来自己都不信。

　　“哦，”温雪晴很平静，“那就没哭。”

　　“嗯……”凌柔不敢多话了，说多她要抽噎。

　　温雪晴闭着眼说瞎话，这么附和自己，实在让她脸红。

　　默然坐了一会，确定是安全的地方后，温雪晴也不急着赶路了。

　　赶了这么久的路，她也累了。

　　“不介意将就一下吧？”

　　知道凌柔同意也不会回答，但既然没有动作，那便是同意了。

　　温雪晴脱下外衣，她的里衣衣领已经湿透，只能扒开一点透气。

　　“明天我一定要找个地方换洗。”

　　这样的自己，温雪晴自己都嫌弃。

　　凌柔：“挺好的，这样。”

　　“哈？”温雪晴抽了抽嘴角，“七娘，你病傻了吗？还记得你叫什么吗？我是谁你知道吗？”

　　“……”凌柔拿手捂住眼睛，仰躺下来，“我是说，这样和你在一起很好。”

　　温雪晴觉得自己热到开始冒烟了。

　　“哦……”她呆呆地应声，“那很好啊。”

　　然后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云散月明，透过指缝瞄见温雪晴呆愣的模样，凌柔忍不住笑出声。

　　“我刚刚，梦到我阿姐了。”她梦见自己和刘穹都在路途中丧命，孤立无援，悲惨死去，甚至很久以后才被人发现。

　　——她没能完成长姐的遗愿。

　　回想起最后离开皇宫时，凌柔的长姐站在宫门口送她们离开的场景，温雪晴心脏一紧。

　　那个身着华服的皇后，最终被那个可怕漆黑的宫门给吃进去了，再也没出来。

　　“逝者不可追，”凌柔说，“其实这一路，我很少想起她，可是我一直在害怕，如果我们到不了临州，应该怎么办。”

　　长姐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虽然她们有过不和与疏离，可是在最后关头，她还是相信自己的。

　　“我把刘穹交给别人了，现在你也看不到，再担心也没用。”接下来能不能到临州，就要看刘穹自己了。

　　这话说得有些无赖。

　　凌柔听得想笑：“这么一想好像也没错。”

　　“本来就没错。”刘穹已经不适合再跟着她们一起走了，分开走更有可能到临州。

　　眼尾余光没看见地上的黑影，反而是巨石上多了一条黑影，温雪晴也跟着躺下。巨石冰凉光滑，躺上去再抬手垫高头，倒也舒服。

　　两人紧挨在一起，都没有回头再看对方，却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你会想五兄吗？”凌柔忽然问。

　　温雪晴沉默一瞬，答道：“……当然会。”温五郎至今生死未卜，到现在还没找到。温雪晴无数次暗中祈祷，期盼他平安归来。

　　凌柔：“至少你还有希望。”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温五郎那样风光霁月的义士，明明可以离开洛阳，最后却选择折返，光凭这个，她就无比希望他安然。

　　与私人感情无关。

　　“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担心，”温雪晴吸吸鼻子，“我家五兄，人精得很，比你还能作，到哪里都能很快适应的。”

　　“……你确定你真的要这样夸人吗？”

　　“我也夸了你。”

　　“谢谢啊。”凌柔说完，低头捂住脸，“还是算了，这样的夸奖我不想要。”

　　里衣被风吹干，夜更加深沉，更冷了。温雪晴缩了缩身子：“其实你必担心，就算你不说，我也一定会带刘穹回临州的。”

　　因为这也是温五郎对温雪晴的期盼。

　　现在温雪晴一想到温五郎就想哭，不过凌柔才刚刚向她展示了正确的哭法，这个时候她再怎么也要忍住。

　　——即使她之前已经在凌柔面前哭了很多次了。

　　温雪晴：“再说了，他可是我冒险进宫带出来的，怎么也要带到临州才算完。”

　　原本昏昏沉沉要闭眼睡去的凌柔忽然精神。

　　“你进宫，只是带了阿穹出来？”

　　“当然不是。”她本来就是为了凌柔进宫的。

　　“你没有等到我，所以进宫找我了。”凌柔肯定道。

　　温雪晴没说话。

　　背后覆上一具柔软温暖的身体，她听见凌柔抵在她耳边轻声说：“蓁蓁，我真的很高兴，还好我遇到了你。”

　　还好她们能一起走这段路。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真的走到人生尽头，甚至没有再明说过，但这样已经够了。

　　凌柔真的很庆幸。

　　“其实回临州的路也不是特别难走。”不会有一个人的时候，因为温雪晴会一直在。

　　“好像是这样。”温雪晴忽然转过脸来，伸手按住凌柔的肩膀。

　　很早以前，凌柔就知道，温雪晴有一双很漂亮的，让她不敢直视的眼睛。

　　现在这么看着她，更让她心旌摇曳。

　　“喂，温雪晴……”

　　凌柔眼睁睁看着温雪晴一点一点靠近，手脚发软。

　　两人的呼吸渐渐交融。

　　看见温雪晴的羽睫上一点月光，随着她的靠近跳跃消失，凌柔克制不住地闭上眼不敢再看。

　　唇舌相贴，两人不再有一点空隙。

　　凌柔含住另一片唇瓣。

　　甜软，还带一点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