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喉头微动，终于轻轻迈开了步伐。

　　然后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直接狂奔起来。

　　她越过水面，落在了石台边缘。

　　“这次又是想……”瑶姬低低冷笑一声，抬起眼来，却在看清妲己的一瞬顿住。

　　她面前站着的，不是什么天兵天将，而是一只红色的狐狸，身后九条尾巴正在微微地晃动。

　　狐狸朝她走来，伸出爪子，却被瞬间出现的光壁弹了出去，掉进了水里。

　　“你是……”瑶姬猛地直起身来，满眼震惊。

　　狐狸从水里爬起来，湿漉漉地攀上石台，伏在了她跟前，哽咽道：“恩人。”

　　“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来？”瑶姬慌乱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伸出手，带起一阵锁链声响。

　　瑶姬的手贴着光壁，似是想要抚摸她。

　　“我终于见到你了，恩人。”妲己落泪道，“我一直以为你会在天庭，可是没想到……”

　　“你不该来！”瑶姬哑着嗓子道，“你快出去！”

　　“我不出去！”妲己说，“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可是，可是怎么会这样啊……”

　　她以为她终有一天会位列神班，在天庭见到神女，但如今却是在这幽暗的地底，两个人近在咫尺，却触碰不得。

　　瑶姬沉默良久，方道：“五百年了，你比从前长大了许多。应该会化形了吧，为什么不化形呢？”

　　“我怕我化了人形，恩人就认不出我了。”妲己轻声回答。

　　“给我看看吧。”瑶姬说，“让我看看你的人形，是如何模样。”

　　妲己道了声好。

　　光芒过后，她恭恭谨谨地跪坐在瑶姬面前，紧张地垂着眼。

　　瑶姬打量着她，淡淡地笑起来：“你比我想象的，要漂亮很多。”

　　妲己咬了咬嘴唇。

　　“你怎么进来的？”瑶姬问她，“这些年来，除了天兵偶尔会来，从来没有人进来过。”

　　妲己说：“我躲开了那些禁制，到了门口，就忽然被吸了进来。”

　　瑶姬诧异道：“没发生别的？”

　　“没有。”

　　瑶姬拧眉思索片刻，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我曾用神血喂过你，你修炼也是以我给你的修为做基础的，因此那些机关便误认为你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把你也吸了进来。”

　　妲己看向面前的光幕：“那我为什么不能进到这里面呢？”

　　瑶姬道：“你以为它是防我逃出去的吗？不是的，它是防止有人接近我。”

　　妲己：“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吗？”

　　“就算你破了它，也救不了我。”瑶姬说，“我身上的锁链是天条所化，只要天条在一日，我便要在此受困一日，除非昊天亲手解除。”

　　妲己缓缓攥紧了手：“对不起……恩人，是我无能。”

　　“你没有错，我也不会怪你。这一切不过是我咎由自取罢了。”瑶姬说，“而且我出去了又能如何呢？”

　　是啊，她出去了又能如何呢？除非昊天赦免她，否则她永远都是流亡之人。

　　“你是元神进来的吧，不要在这里耽误太久了。”瑶姬说，“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门口有一枚凸石，你用妖力将它按下，门便会打开，你就可以出去了——那些天兵都是这么出去的。只是你走的时候得快一些，不然又要被吸回来了。”

　　妲己：“可是我欠恩人良多，恩人如此受困于此我却无能为力，实在是不甘心……”

　　瑶姬看着她，问：“我从前唤你小狐狸，你现在可有名字了？”

　　“我叫妲己。”

　　“好，妲己。”瑶姬说，“你若非要报恩，我便拜托你一件事。”

　　“恩人请说。纵要妲己赴汤蹈火，妲己也在所不辞。”

　　瑶姬眼底泛起薄薄的泪光：“我有一儿一女尚存于世，我曾将他们封印了记忆，弃于玉泉山附近，不知后来究竟如何。我想拜托你去打听一下，他们现在是否都安好。一个叫杨戬，一个叫杨婵，但也许他们现在已不叫这个名字了。”

　　妲己愣愣地看着她。

　　瑶姬以为她没听懂，连忙补充道：“如果他们过得不好，劳烦你帮上一帮。如果过得不错，你也不必多留。但无论是何种结果，你自己知道就好，千万不要再回来告诉我了。”

　　妲己深吸一口气，望着瑶姬道：“恩人，我不知道杨婵现下如何，但杨戬……”

　　“你认识杨戬？杨戬他怎么了？”锁链一阵响动，瑶姬紧紧贴在光壁之上，慌张地看着她。

　　“没什么……杨戬他挺好的。”妲己笑了笑，“他是玉鼎真人的弟子了，是阐教三代首座大弟子，他很厉害，所有人都喜欢他。”

　　瑶姬听罢，跌坐回去，半晌似哭似笑道：“我就知道，那孩子一定会有出息的。但他怎么还会用这个名字呢，我明明……”

　　“也许是他隐约有印象，就告诉了玉鼎真人。”妲己安慰她，“不管怎样，他现在很好，不是吗？”

　　“是的，是的，他好就好了……”瑶姬喃喃道，“那我的婵儿又去了哪里呢……”

　　妲己猛地一僵。

　　杨婵，婵儿？

　　“恩人，恕我冒昧，您怎么就如此确定……”妲己艰难道，“他们还活在世上呢？”

　　瑶姬苦笑道：“他们是我的孩子，母子连心，冥冥之中，我自有感应。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婵儿过得还不错，可是戬儿那孩子却总是出问题，尤其是近日，好像频频遇到危险。但既然你说他没事，那我就放心了。修炼不易，许是碰到了瓶颈罢。”

　　妲己张了张嘴，最终问出一句：“看来……您非常担心他。”

　　瑶姬垂眸道：“可怜我被困在这里，无法助他。若是可以，生死关头，我恨不得以己代之。”

　　妲己怔住。

　　“让你见笑了。”瑶姬抬手抹了一下泪，“当了母亲，总是会胡思乱想。”

　　妲己默然点了点头。

　　“你今日会来看我，我很高兴。”瑶姬道，“婵儿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妲己：“好。”

　　“还有戬儿。”瑶姬说，“请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他我的事情，那孩子脾气倔，若是想起了往事，一定会出大乱子的！我此生没有别的心愿，只希望我的两个孩子都平平安安，不要再卷入任何是非了。”

　　妲己：“好。”

　　“谢谢你。”瑶姬叹道，“你快出去罢，以后不要再进来了。”

　　妲己朝她郑重一拜。

　　额头覆上冰凉的石面之时，两滴泪落了下来。

　　而后她转身而去，打开石门，再也没有回头。

　　水牢之中，又只剩下瑶姬一个人。

　　……

　　妲己一个人在桃山外坐了很久。

　　她骗了瑶姬，骗她说杨戬现在很好，其实杨戬一点都不好。但她别无选择。瑶姬被囚在山下，出入不得，如果告诉她真相，可却什么也做不了，只会加剧她的痛苦。

　　妲己低头看了看自己。

　　而现在，她似乎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总是和杨戬莫名其妙地就换了神魂。

　　她的根基是瑶姬给的，当杨戬的生命受到威胁，瑶姬的念想太过强大时，她就会直接“被迫”与杨戬交换身体，以此来保全杨戬的神魂。

　　瑶姬一定也没有想到会这样。

　　她不怪瑶姬，可她心里真的意难平。

　　凭什么……凭什么她的性命要和杨戬捆绑在一起呢？

　　可是倘若没有这层因缘际会，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初救她的神女是谁。

　　世事难料，大抵如此。

　　-

　　“你来做什么？”玉鼎皱眉看着妲己，“你怎么进来的？”

　　妲己拿出阐教令牌晃了晃。

　　“你竟然偷……”妲己收得快，玉鼎没能抢到，生气地问道，“你想怎样？”

　　“杨戬呢？”妲己问。

　　“关你什么事？”玉鼎说，“我记得告诉过你，以后不要再纠缠他！”

　　妲己冷笑一声：“我纠缠？玉鼎真人，你也早就猜到了罢，我和他现在这个局面，根本不可能一刀两断！”

　　玉鼎：“你、你什么意思？”

　　“那位救我的神女，就是杨戬的母亲瑶姬，不是吗？”她低声道。

　　玉鼎神色骤然一凛。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玉鼎掉头往树林深处走去。

　　妲己跟在他身后。

　　“你是如何知道的？”他站定，转身问道。

　　“我如何知道并不重要。”妲己说，“重要的是，我见到了瑶姬。”

　　玉鼎失声：“你进了桃山？怎么可能？”

　　“肉身进不去，只有元神出窍。”妲己看着他，“我身上有瑶姬的修为，机关将我放了进去。”

　　玉鼎的脸色变了又变，才终于道：“瑶姬说什么了？”

　　“她问我她的儿女好不好，我说我只知道杨戬，杨戬现在过得很好。她便拜托我，永远不要让杨戬知道真相。”妲己慢慢说着，“可是杨戬其实已经想起来了，不是吗？”

　　玉鼎颓然跌坐在石凳上，道：“瑶姬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啊……”

　　“杨戬人呢？”

　　“他被我关在石室里，不写出一个完整的计划不许出来。”玉鼎摇了摇头，“他救母之心已决，是劝不住的，现在只能拖一阵是一阵了。”

　　“瑶姬说她身上的锁链是天条所化，只要天条在一日，她便要受囚一日——杨戬根本不可能把她救出来！”

　　“可惜杨戬并不会听。你越不让他试，他便越要试。”玉鼎说，“他自从投了我门下修炼，一直过得顺风顺水，总以为自己本领了得，若不是这次着了九曲黄河阵的道，他大概还不知天高地厚。但就算这样，他也觉得自己空负一身本事，却不能救母，是大大的不孝。”

　　妲己皱眉：“他想怎样？”

　　“他想劈山，然后被我骂了一顿。”玉鼎哼了一声，“照你所说，就算他把桃山劈开了，锁链摘不掉，又能怎样呢？”

　　“就没有温和一点的方式吗？”妲己说，“比如……去求昊天大帝？”

　　玉鼎忍不住朝她翻了个白眼。

　　妲己也知道这话问得有些愚蠢了。

　　当初瑶姬在天庭也一定有交好之人，她落难之时也肯定有人求情，但要是央求有用的话，昊天大帝又怎么会把亲妹妹压在桃山之下。

　　“苏妲己，我且问你，你觉得瑶姬有错吗？”玉鼎正色道。

　　她愣在那里。

　　有错吗？瑶姬被亲哥哥关在桃山之下，就是因为犯了天条，酿成大错。

　　但她错在哪里呢？错在不该动心，跟一个凡人成亲生子？

　　可是动不动心，又怎么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

　　妲己谨慎道：“难道你不想帮杨戬吗？”

　　玉鼎的目光变得悠远：“这本是他们天庭的家事，与阐教无关。但——”他顿了顿，“我也早就知道，现在的天条若和千百年前的天条一样，是早晚要出事的。现在有瑶姬，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

　　妲己迷茫：“天条难道是错的吗？”

　　“不能这么说。曾经的三界一片混乱，神不能动欲念，因为一旦动了欲念，便会产生无可估量的后果。但现在不是以前了。”玉鼎说，“不是天条错了，而是天条落后了，你懂吗？”

　　妲己若有所思。

　　“行了，你的问题我回答完了，现在我得问你一件事。”玉鼎打开折扇。

　　妲己：“什么？”

　　“你在商汤做王后，究竟意欲何为？”他盯着她，“杨戬不想管这事了，我却必须要管！你身为商汤王后，却对西岐军营了如指掌，你让我怎么安心放你回去！”

　　妲己：“……”

　　“有难言之隐？”

　　妲己：“不可说。”

　　她想飞升为神，一部分原因是不想继续做妖怪，还有更大一部分是想上天庭去见见那位神女。但她如今知道了那神女犯了天条，被压在桃山之下，一瞬间，似乎她也没那么想成神了。

　　神有神的规矩，但妖，却没有特定的规矩。

　　然而她仍旧不能把实话和盘托出。

　　女娲给她的是密令，她若违背，等待她的一定是残酷的惩罚。

　　玉鼎没有再逼问她，只道：“你可知，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你都造了无数杀孽？朝歌城内，无数百姓朝臣，因你而死。”

　　妲己没有说话。

　　“倘若被我知道你借换魂优势从中阻挠西岐，我必不会饶你。”

　　妲己转身便走。

　　——小狐狸，我给你喝我的血，是想让你快点强大起来，省得一只与众不同的野狐狸在外面容易被欺负。但以后你得靠自己，懂不懂？也不许学那些恶妖，吃人肉啖人血，随意杀害无辜，否则我第一个斩断你的九尾，随意杀害无辜，听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