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在一片绿色的草原上，一望无际的碧波荡漾，那个姑娘。她总是赶着羊群，去山岗上晒太阳，阳光照耀下，那些羊毛闪着迷人的光芒，比天上的云彩更漂亮。

　　很多时候，她会看见那个男人，有时在早上，有时在正午，有时在傍晚，归途中。有时候，她打开家门，会看见男人蹲守在门前，用一种奇怪的，忧伤的眼神看着她。那双眼睛泛着的光，让她颇有些不舒畅，然而也并不因此觉得恐慌。

　　有时候，她会同他搭话。

　　“先生，”她问，“您从哪里来”

　　男人抬起他忧伤的眼睛，有些犹豫，最后斟酌着说:“……我是一个旅人”顿了顿，他又说，“只是一个旅人……”

　　她弄不明白他的话，便只觉得无趣，过一会儿，又问他:“先生，那么您想到我家坐一会儿吗？如果您乐意，请等我放完羊，好吗？”

　　男人看着她，最终轻轻闭上眼睛，他的睫毛颤动着，艰难地吐出拒绝的言辞:“不了，不了。这样，就很好了。”

　　从此，她很少看见男人了，她的视野里很少出现男人了，但她心里知道，他一直在，他会睁着那双忧郁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她，但会把自己，藏在她的视野之外。只有的时候，她会发现远处的草地上，他无意飞起的衣角。

　　她又想起那双眼睛，温和的，忧伤的，安静的。他沉默地看着她，她摘一朵花，举起来向男人笑，可那注眼神却移向别处。

　　后来，那双眼睛越来越悲伤，越来越漆黑，越来越深邃。

　　有一天，她挤一碗羊奶，在屋里煮沸，再端着羊奶碗出门。开门的时候，她看见男人蹲伏在门前，捂着脸小声啜泣，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她走近他，轻轻摸着男人的头发，拍拍他的背，问他:“先生，您想喝羊奶吗？”

　　男人抬起头，看看她的脸，看看她手里的碗，眼泪仍然顺着他的脸颊向下淌着，他抹干脸上的泪，接过她手里的羊奶碗。

　　他站起来了，将那只羊奶碗望地上摔了粉碎，奶香因此溢散一片。男人轻轻摸着她的头，做出亲密的模样，甚至低头吻了她的脸颊，他向她笑。

　　男人说:“谢谢你。”

　　他说:“对不起，我不会再回来了，再见。”

　　她听不懂，但是露出了笑脸，笑着送男人远去了。

　　后来，男人再没出现在草原上。

　　后来，草原也消失了。

　　后来，她在草原上，带着羊，在山岗上晒太阳。

　　第40章 妖仙

　　叶灵是个妖精，却是妖精中的异类。

　　妖精们没有情绪，喜欢安静，大多时候，他们都群聚在一处，张开了心肺，尽情呼吸阳光和雨露，他们把自己融化进空气，即使是最为警惕的鸟儿，也不会察觉到他们的存在。照他们说:“这样修行的妖精，才能修成妖仙，叶灵那样的，是只能修成妖人的。”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也是平静而安详的，就像一座座华美的雕塑，在静止中永生。

　　可惜叶灵不懂得这些，在漫长的生命中，她学会的，是喜悦，同情，忧伤，暴怒。而她不喜欢待在悄无声息的妖精部落，于是有一天，叶灵跟着早春的风离开了部落。

　　“他们不会想到，世界这么大。”叶灵想。

　　在山谷不远处，有一座窄窄的小庙，庙里有一尊精致的石像，它有漂亮的五官，简单飘逸的服饰，头脚栩栩如生，如同活的生灵，却许多年没有动弹过，就连呼吸也没有，又像死的。

　　人们坚信它是山林之神，摆下果盘香案供奉他。

　　叶灵踏进庙宇的时候，山神睁开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恍如两面镜子，平静如止水。

　　“你是妖仙吗？”叶灵问他。

　　山神一时没有回答，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缓缓点头，说:“是的。”

　　叶灵便问:“做了妖仙，有什么好的呢？”

　　山神说:“心境和平，神魔不扰，命理绵长，无生无死。”

　　叶灵因此笑出声来，说:“那和做妖精也没什么不一样嘛。”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山神怔了很久，回答说:“是的。”

　　叶灵笑他，说:“嘻嘻，那为什么还要修成妖仙成为妖仙又要再做什么？没道理呀。”

　　山神陷入长久的茫然，许久许久，他只开口说:“我修行未深。”便闭上眼睛，叶灵再叫他，他也不应了。

　　“生命是为了什么呀？”叶灵问。

　　“赚钱嘛。”商人仔细数着荷包里的元宝，眯着眼睛笑，眼角拉出两条长纹。

　　“赚钱做什么呢？”叶灵问他。

　　“花呗。”商人理所当然地说，他拍拍自己的荷包，“有了钱，就有了一切。”

　　“可你现在有这么多钱，你的孩子也可以够花了，为什么还要钱呢？”叶灵问。

　　“……”商人说，“钱是赚不够的啊！”

　　叶灵抿着嘴，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生命，是为了什么呢？”叶灵问。

　　“为了天下生灵，普渡众生。”和尚双手合十，向叶灵一拜，平静地答道。

　　“那又有什么用呢？”叶灵问他。

　　“不求回报，唯求成佛道，一心安耳。”和尚说。

　　“心安”叶灵轻轻笑着，“若是心境安处，即便杀人放火也可心安，而死亡，才是彻彻底底的心安了。”

　　“……”和尚摇摇头，叹道，“妄断。”

　　叶灵转身走了，她遇到一位智者。

　　“生命，是为了什么”叶灵问。

　　“生存，是为了达到目标。”智者说。

　　“达到目标之后呢又做什么若是发现目标的结果不如意，又怎么样”叶灵问他。

　　智者笑了，他微微点头，说:“若达到了，便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若目标错了，再去寻找另一个目标。人生来也无所谓目标，他们的目标就是寻找目标。这样，当人死的时候，他们便不是在寻求目标，就是在实现目标的路上。”

　　叶灵抿抿嘴，又问:“那有什么意义到最后，目标还是目标，什么也没有实现。”

　　智者大笑起来，说:“正是如此！这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人们的一切寻求，都是紧握不死的理由，然而到头来，他们仍然会发现，一切目标的尽头，也只是死而已。”

　　叶灵皱着脸，说:“我不懂。”

　　“你是不懂。”智者叹道，“你虽懂得愤怒，悲伤，喜悦，同情，可你终究不是人，你不会老，也不会死，就不会懂得死，那是最终归宿，就像一条不可不流动的河。”

　　“……”

　　有一天，叶灵遇见一个人，她正躺着，只等咽下她最后一口气，看见叶灵，她忽的兴奋起来，挣扎着起身，又“哈哈”喘着气，最后呕出一口血。

　　“你来了。”那人说，“我是傀骨。”

　　“你的名字很奇怪。”叶灵回答。

　　“这不是名字。”那人怪异地笑着，“我们是被线拉扯着，不得不随着别人意愿而活的生物，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所有人，所有生命，都是这样。”

　　“……生命，是为什么？”叶灵问她。

　　“嘻嘻嘻。”那人不断地笑着，神经质地大叫:“为了死！为了死！呜呜呜，我不想死，又好想死，你可知道”

　　她这样尖叫了一会儿，忽然喉咙“咕噜噜”响起来，不久没了声息，叶灵再叫她，她也不应了。

　　许久许久，叶灵终于回到山神庙，山神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再喊他，他只是动动眉毛，再不回应了。

　　“我想成为妖仙了。”叶灵低低地说，“追求生命太复杂了，我累了。成为妖仙，我也许就能平静了，对吗”

　　“……”山神没有答话。

　　又是许久，有一天，叶灵在山间坐化，成了一块巨石，再也不会动了。妖精们说:“我早说过，叶灵那样的，不能修成妖仙，只能修成妖人，而人，是会死的。她死了。”

　　山神缄默地看着她，激动地手脚发抖，他叫她，她不应，他摇她，她也不答。最后

　　他终于叫道:“不不不！这才是真正的妖仙！她成为了真正的妖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