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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番外:月下兽的某天(下)

曌爪爪 13993字 2023-03-19

  当森野绿踹开了侦探社大门的时候, 国木田刚被委托人唤走不到二十分钟, 留在社内待机太宰治优哉游哉地缩在沙发上, 不情不愿地掀起眼皮往这只小狮子横冲直撞的方向瞥了一眼。

  纵观整个侦探社,第一时间对这位传言中“姬君”一般的大人物的归来,有且仅有新人中岛敦做出了最为激烈的反应。

  他如临大敌呆若木鸡不知所措地看这个陌生女孩像刚放学回家的熊孩子一样把书包往沙发上乱扔——恰巧砸中太宰治的肚子。再三两大步地跨到立式空调跟前, 将扇叶掰下来对着自己汗津津的额头猛吹。

  在太宰治的叙述中, 森野绿是个咄咄逼人连走路时都要扬起下巴眼高于顶的大小姐——中岛敦打心底里害怕这类人。硬要说原因的话,那只能是因为那位森野绿小姐光是在他人的谈论中所展露出的冰山一角过于耀眼了。

  耀眼当然好, 不好的是羡慕又自卑还一无是处的自己。中岛敦盯着站在空调前仰着脑袋贪凉的女孩。她的发丝是浅金色的, 在通光良好的室内也宛如刚刚打发的淡奶油, 露在外面的小腿和手臂同样像过水之后的藕节一般白净。

  女孩子是由砂糖、香辛料,和某些美好所组成的。

  这句话会闯进中岛敦的脑海中是理所当然的。他想, 她一定被很多人喜欢着,甚至爱着。因为光是好的。太多动物有趋光性,其中包括人类与黑暗中眼睛会闪幽幽绿光能夜视的老虎。

  然而说起老虎, 中岛敦也并不觉得自己很威风。他出生至今十八年, 活得像颗路边的野草,往来过客,几乎人人都能往他身上踩一脚, 甚至这些踩他的人, 还不一定能发现他的存在。

  想到这, 少年愈发自卑沮丧。

  他的生活实在没什么色彩,也不太明白自己怎么就进了群英荟萃的武装侦探社——不,应该说, 他不明白这些人看中了自己什么。

  他的胆小他的怂?

  毕竟论武力他尚且没法自由控制自己的异能,论脑力他同样斗不过实际上根本没有异能乱步先生。

  “敦君,能帮忙把我的杯子递过来吗?”

  ——看,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的存在感会强一点。

  认命吧。有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细弱,刺耳。

  他抬起头,目光在桌上扫了两圈,却并没找到太宰先生的水杯。一个白色的,杯底有一圈黑白马赛克格子的……绝对不会以每秒一百五十米,堪比甲子园投手ACE投出的直球球速飞出去的……

  杯子。

  太宰先生专用的,杯子。

  “你要是想把手脚当摆设的话不如我现在给你卸了?”站在空调边上的森野绿转过身,面无表情却看起来凶神恶煞。

  嚯。见识短浅如中岛敦,什么时候见过有人敢这么跟太宰先生说话。

  他看见那个杯子飞出去,砸在太宰治的脸上,将本来躬身捂着被书包砸中肚子的青年又砸成了挂在沙发靠背上后仰的姿势。中岛敦隐隐明白了为什么太宰治把这个看起来跟自己年纪相近的女孩叫做魔王了。

  她的凶残与跋扈已经如此显而易见,却意外地没有令中岛敦感到不适。

  是个有些奇怪,但看起来并不坏的女孩子。

  至于是如何得到“不坏”的结论的,中岛敦自己也不清楚。

  大概是她帮他说话了,替他“反抗”了,短暂地为他撑腰了吧。

  明明那么缺爱,却还那么容易满足,你也很奇怪啊。

  这是三两年后,某次侦探社的庆功宴上,森野绿得知中岛敦对自己的初印象后还给他的,略带尖利,却十分有森野绿个人风格的回怼。

  而太宰治是谁?

  用森野绿的话说,这个讨厌的男人是横滨一害。要是早知道他会选择跳槽来武装侦探社,当初就该把他摁死在港口黑手党。每次都出些杀敌一千、伤友(指队友,尤其是他的搭档国木田独步)八百的馊主意,着实让人恨得牙痒。

  更可恨的是在这种时候,国木田还总是对他言听计从。

  当时正巧侦探社的医疗人员与谢野晶子小姐外出,从学校请假回横滨探病的森野绿站在国木田独步的床边活像一座立刻就要喷发的火山,但很可惜彼时气急败坏的森野绿甚至忘了发动能力,没能一鼓作气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太宰治拎起。她抓着太宰治的衣领又羞又愤,最后还是用重力操作将忍不住嗤笑出声的太宰治,连人带椅子一并扔进了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花坛里。那是森野绿继八百米跑之后,人生第二次那么痛恨自己体弱的设定,甚至难得开始反省起自己是否真的过于缺少运动的问题。

  言而总之,只有想不到,绝没有做不到。结下梁子的方法有一千种一万种,听说从四年前便开始相看两生厌的太宰治与森野绿只要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便能挑出足够令他们更加讨厌对方的毛病,翻出陈芝麻烂谷子细微到需要五円计量的旧账。

  五円放到眼下能买些什么?他们你来我往地颠对着彼此,被挤在中间无所适从的中岛敦抹了抹自己因为营养不良而偏黄的脸,神游太虚不着边际地想:连自动贩卖机里的矿泉水也要两百円起卖呢。

  那么要多少钱才有资格挪动夹子,试图抓取摆在玻璃盒子里,脖子上系着红绸带蝴蝶结的小熊呢?

  中岛敦不知道这是不是普遍的市场价,但他看见乱步先生往夹娃娃机里塞了一张五千的钞票。

  中岛敦合计了一下,五千円够他每日三餐不重样地挥霍小半个月了。

  这就是所谓的贫富差距吧。少年的肩膀又耷拉了下来,他在娃娃机边上晃了一圈,很快便吸引到了与谢野小姐的注意。

  “敦,你来跟我们换班吗?”与谢野晶子纤细的双臂环抱在胸前,语调轻快,听上去心情颇佳。然而中岛敦记得国木田先生曾经说过,与谢野小姐心绪的高涨程度通常与乱步先生的失败率成正比。

  说白了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反正花的又不是她的钱,夹不到娃娃被气得半死的人也不是她。作为被硬拉过来充当临时管理的她有幸灾乐祸的权力。

  管理什么?

  当然是为了以防乱步先生上头的管理啊。

  为了这种概率事件付出与消费,大多时候都只能落到个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下场。手游氪金抽卡是这样的,抓娃娃也是这样。在江户川乱步再次将五千円兑成十次抓取机会的时候,声称自己只是恰巧路过、顺道来看看的中岛敦,走进了娃娃机所在街道对面的一家甜品屋里。

  他推开门,门沿撞上风铃,馥郁的甜香叮叮当当地落在少年的心上。

  等他走到森野绿身边,坐在落地窗边的女孩便将目光从街对面收了回来。

  盛在碟中的甜品精致得像工艺品,无论是单价还是格调,都绝对值得大多女孩拍照留念再发一条推特动态。

  森野绿问中岛敦喜不喜欢吃甜食。

  中岛敦说还行。他对吃的要求向来不高,印象里最美味的东西依然是当初太宰先生请他吃到饱的那顿茶泡饭——虽然账是国木田先生结的。

  “那你把这些吃完吧。”森野绿将瓷碟往他面前推,与其说她请客大方,不如说更像在赈灾济民慷慨解囊,“吃不完不准走。”

  ……???

  中岛敦感到莫名与堂皇。

  魔王请瘦成皮包骨的月下兽吃可爱的小甜品,谁知道她又在打什么主意?

  “没放毒,没下.药,不含任何双对氯苯基三氯乙烷。”

  “双、双对氯…………是什么?”

  “DDT的化学名称。”

  “DDT……又是什么?”

  “高毒农药的一种。美国科学家蕾切尔还专门以它为题写了篇叫做《寂静的春天》的文章哦。你读过吧?”森野绿又扭过头,往对街上看去,“自从1962年颁布禁用令之后就变得不太容易入手了。要真搞到了我肯定不会把这么珍贵的‘古董’用在你身上。”

  那你要用在谁身上?!不知为何,中岛敦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得出了答案。想来那位“幸运儿”也只能是太宰先生了。

  曾有幸在孤儿院贫瘠的藏书中拜读过《寂静的春天》的中岛敦冷汗直流。他哆哆嗦嗦地拿起勺子,视死如归地挖下一块黑森林送入嘴中。

  然而很快他的味蕾便背叛了他绷紧的神经。惶恐不安被绵密的奶油、松软的蛋糕、以及巧克力的苦与甜抚平了。被顺了毛的月下兽跟着森野绿沉静的目光望去,又看见了披着驼色斗篷的乱步先生在夹娃娃机前跳脚的模样。

  “饶了我吧,到底是哪来的傻子……”

  中岛敦埋头猛吃,不敢用自己的目光将这位魔王的眼睛牵引到自己身上,所以他没办法确定森野绿在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笑;却不知为何能笃信森野绿绝对没有生气。

  他的视野被自己垂下的刘海压窄了些,但还是看见了森野绿伸出右手,在空无一物的空气中挥动,仿佛一位指挥家,盛大且无声地号令着只属于她的万马千军。

  在她做完这一串动作之后,对街的江户川乱步终于得愿所偿了。他抱着那只他精心相中的,脖子上系着红绸带蝴蝶结的小熊,蹦蹦跶跶地乘上了计程车。

  目睹了一切的中岛敦不明所以,然而猛然看向他的森野绿像是拉拉链那样,在唇边笔画了一下,然后又摊开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抹,顿时炸得不知所谓的月下兽一身汗毛倒竖。

  总之别告诉别人刚才发生了什么就好了吧……他小心翼翼地揣测,冲森野绿点了点头。

  “吃吧。”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森野绿重新陷进垫在背后的靠枕中。中岛敦被她浅金色的眼睛注视着,嘴里的甜味散得一干二净,好似嚼蜡。然而还有甜品在源源不断地被端上桌面,中岛敦往胃里填了一份慕斯三块巴掌大的姜饼,撑得直打嗝。但森野绿没说停,他就怂地不敢不吃,只能放慢速度,像欧洲中世纪的贵女那样捏着勺子一点点剐蹭着马卡龙的外皮。

  人生头一次,中岛敦觉得吃东西是个苦差。

  为了缓解痛苦,他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决定向森野绿搭话。聊天的时候就不用吃了,当然,前提得是森野绿愿意搭理他。

  可是聊些什么呢?中岛敦又迷茫了。他的茫然与其他人相同又不同,人人都会在某个时刻失去方向,不知道该自己要往何处去,这是正常的。在这段时间中他们会手足无措又或者干脆放弃行动,这也是合乎情理的。

  只是中岛敦的特殊在于,他似乎连站在原地彷徨的资格都没有。

  没人告诉他路怎么走,更不会有人跟他说没关系放轻松。

  生活像个施暴者,往往给中岛敦留下的就只有几根断掉的肋骨与化脓的创口,一切的一切都叫他必须在下一次的灾难降临之前做出选择。

  挨打的时候应该护住肚子还是头?

  被赶出孤儿院后应该选择饿死在街头还是别再坚守莫须有的道德品格?

  无用的饭桶。他想起从前院长经常掐着他的耳朵,扯着那把破风箱一般的嗓子吼道:你这废物!

  不知不觉间中岛敦把牙齿咬得死紧。他垂着头,脸几乎埋进碟子里,看起来好难过,下巴都要抵到自己的胸口。

  “这块舒芙蕾是你的杀父仇人吗?还是想用自己的下巴在我面前自戕?”森野绿认真地问他,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

  习惯了狼狈的中岛敦,这一次也没有反驳。没有得到回应,森野绿很快就失去了继续探究他的兴致。少年察觉到她不再看着自己,又多了个讨厌这样唯诺笨拙的自己的理由。

  中岛敦与森野绿初次搭档的那一天风和日丽。几乎触手可及的云朵是絮状的,可惜中岛敦无心欣赏。五十六楼的风很大,大到中岛敦流到眼眶边的眼泪又被吹回去了。他们身后是歇斯底里穷凶极恶的暴徒,身前倒是空无一物,距地面也不过百米而已。

  “不过百米”这话是森野绿说的。她拽着中岛敦在枪林弹雨间飞奔到了这里,阳光落在地上,像一大块柠檬糖。现在它被晃动的影子打碎,反倒显露出一种穷途末路的悲哀与美丽。

  追捕他们的那群暴徒也很上道,该说的经典台词都说完,末了还用满是横肉的脸挤出一个狰狞的笑。一面笑,一面向他们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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