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绛珠仙子还泪, 神瑛侍者冷肃的脸上也柔和起来。

　　周围的世界已经化作无数黑白颗粒交织旋转, 汇成黑白二色洪流涌向警幻手中。一条条虚影从洪流中走出, 在警幻身后一一排开。

　　只有一条身影从那褪色的花轿中飞出，犹疑着徘徊不定。她两弯烟眉下双目含情, 似懵懂又似真纯, 看见了神瑛侍者便是一喜, 小步迎上前去。

　　神瑛侍者也上前一步，伸手去接她, 却被她向后一躲, 讶然而问：“你, 你是……你不是……啊, 见过神瑛侍者。”绛珠仙草回想起以往种种，才明白之前的十几年人生不过是警幻仙子为了让她还泪给神瑛侍者, 了结因果, 好心无挂碍地修行所设下的情劫。

　　重见宝玉的喜悦顿时被说不出的感受取代。她捂着胸口，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感受, 她应该高兴的不是吗？警幻仙子说得对，还了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清了自己胸中一番缠绵之意，才能明心见性, 修成正果。可是为什么现在她心里却那般难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取走了一样？

　　神瑛侍者见她对自己行礼客气疏离, 心中也是十分失落。当初给那株绛珠草灌溉甘露，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觉得那绛珠草孤零零生长在三生石畔, 风起时几片叶子摇晃起来，有些可怜，又有些可爱。虽然在别人眼里，赤瑕宫中的甘露乃“神灵之精”，十分难得，可是对他这个赤瑕宫侍者来说，每个月都能拿到一份，并非什么稀罕物事。

　　谁料到这绛珠草就因此延长了寿命，得了机缘，修成了人形，更和他有了这番情缘呢？

　　贾宝玉痴痴傻傻，就连他的亲生父母都已经放弃了他，嫌他丢脸，平时根本提也不提。祖母为他操劳备至，但是也一直把他视为一个无法自立需要别人照顾养活的废物。只有林黛玉一个人，看到了他内心的灵性和率真，不顾门第，不计风评，愿意和他定下鸳盟。

　　为什么现在看到他的真身，她反而开始退却？神瑛侍者隐约觉得，他不能就这样让绛珠离开，否则他将会后悔终身。于是他板着脸上前两步，毫不犹豫地握住了绛珠的手：“你往哪里去？等会儿与我同去三生石畔，将你本身移入赤瑕宫中。”

　　绛珠草微微张大了嘴巴：“神瑛侍者，我……我……真人会同意吗？”赤瑕宫乃玉石之祖灵虚真人修炼之所，神瑛侍者是真人座下佼佼者，而她不过是普通草木成形，怎么有资格入赤瑕宫中？听说那赤瑕宫中灵气充溢，能移入其中的都是最高品阶的瑶花琪草……

　　“自然会同意。”赤瑕宫主人灵虚真人几与天地同寿，早就已经堪破情关，进入太上忘情之境，对草木石头一视同仁，只要有宫中后辈携带，哪怕是最低等的小妖都可入内。

　　看着神瑛侍者和绛珠草握着手低低耳语，警幻仙子的脸上一片冰霜，最后还是把目光放在了楚天舒身上。若不是她破坏了自己的安排，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忍了忍心中的怒火，警幻脸上飞快地换上了温柔亲和的笑容，猛一看真的和秦可一般无二。只是一开口，就能听出她的声音中隐隐带着几分魅惑：“神瑛侍者，你千万不要冲动。此次小世界原本是要安排你堪破世情，抛弃红尘，斩断六情，才能让你心思圆融，踏过情关。只是被外力干扰破坏，才未曾完成目标。你可千万不要因此被情丝缠绕，失去清明，反而堕入情劫之中，误了你的大道，那岂不是警幻的过错了？”

　　神瑛侍者虽为玉石，却天生不凡，灵性超逸，阳气充足，修炼起来一日千里。只是天性不通□□，才会到警幻这里挂号下凡历情劫。若是不但没有堪破情关，反而堕入其中，岂不是适得其反？

　　“多谢仙子关心，不过我已经有所领悟，找到了自己的路。”神瑛侍者挽着绛珠草的手，“从无情入有情，便是我的选择。”此刻情动，便是修炼。明心见性，即为大道。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如真人一般，从有情到忘情，但此刻，他只遵从自己的本心。

　　绛珠草经历了这一次红尘历练，对于人情世故也有了不少了解，想起当初警幻仙子如何游说自己同意进入这个小世界还泪的言语不由有了怀疑。当初的她一介草木之身，本应几个春秋便回归天地。全赖神瑛侍者定时以罕见的甘露灌溉才能够久延岁月，才有机会得到天地精华，化成人形。

　　只是她当时虽已化形，却仍懵懵懂懂，只知道随着本能四处游荡，餐风饮露。那日警幻仙子寻到她，告诉她说，她之所以到现在都不开窍，是因为未曾经历人情世故，也是因为被那未了因果郁塞七窍。她茫茫然以为有理，便随着警幻投入了这小世界之中。

　　如今想来，警幻所言一部分是真，而另一部分却有些可疑。

　　有了这份怀疑，再看警幻时，绛珠的眼神就露出了警惕。神瑛侍者也发现了她的气息变化，握紧了她的手，不露痕迹地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楚天舒看得清楚，警幻虽然笑容不改，眼神中却多了几妒忌。某个念头从楚天舒脑海中闪过，被她迅速抓住。

　　警幻发现了楚天舒审视自己的眼神，立刻转头斥责：“你是何方游魂，竟然敢潜入小世界中，坏我大事！”

　　看见站在楚天舒身前神情紧张地护着楚天舒的谢鲲，警幻的怒火更是勃发：“以雕虫小技，冒充仙师，蛊惑世人，擅自修改他们命运，你可知罪！”

　　楚天舒冷笑了一声：“我是游魂，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什么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不过是你一个满心风月、一腔怨妇气息的毛头野神春心难遏罢了！说我擅自修改他们的命运，怎么不看看你给人安排的命运都是什么？人世历劫，就只有男女风月？为了让一个贾宝玉成为凤凰蛋，就安排林黛玉父母双亡，史湘云也父母双亡，薛宝钗无父蠢兄，一个个都要跑到大观园去围着他一个人转？在你眼中，她们就应该用自己悲惨的一生去唤醒一颗石头的情思，然后再让他看破红尘，剃掉三千烦恼丝出家？在你眼中，女人们便是这般轻贱吗？”

　　“大胆！”警幻气得用手指着楚天舒，“你这厮实在无礼！这些风流怨鬼在我这孽海情天之中，本就是为了入凡尘助人历劫，修炼神魂，怎么到了你的口中，反倒像是我在折磨她们一般？”

　　她恨恨地叫着身后众女：“你们自己来说！”

　　一个身影向前一步，却是一身金光的元春。她对着警幻微微点头：“在仙子驾前驱驰千余年，小世界历劫不计其数，今次却要和仙子道别了。”

　　警幻这才发现元春的不同，愕然问：“你，你怎么有这么多功德？”即便是掌握安排痴男怨女的职司数千年，警幻也不曾积累到这么多功德啊！功德金光本来是极为柔和的，可是现在元春身上的金光都有些刺眼了，可见其数量之多。

　　元春这次是真心实意地对着楚天舒深深行礼：“多谢院长教诲，元春永远不会忘记院长教授的道理。此去恐难再相逢，唯有大礼参拜，以表一片寸心。”

　　警幻脸色很难看，可是对方如今这般形状，她这个小庙确实是留不下来了。只要对方进入轮回，此后十世平安富贵是免不了的。

　　元春对着众人轻轻颔首，飘身而去。

　　警幻这才仔细打量自己身后的这些孽鬼，才发现她们中很有几个变化不小。她指了指史湘云，史湘云的身上没有什么功德，命运也没有太大改变，应该是不会替那个游魂说话的。

　　史湘云却是一如原著中所写的那样快言快语：“仙子是让我说话吗？”

　　“说。”

　　“我不敢说！”史湘云哼了一声，“上次仙子也是这么说，我只是说仙子说话的声音好奇怪，听得人耳朵发麻，以后跟男仙说话还是不要这样子的好，免得生出误会。结果仙子之后每次让我历劫，给我安排的人都是大舌头！”

　　警幻被她几句话说得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少说废话！你告诉这个无知游魂，那些历劫之事并非她所能知，我为你们安排的命运都是有用意的！”

　　史湘云哈哈一笑，抖了抖手帕，转头就走：“是啊，仙子的安排都是有道理的。反正我们不过是仙子用来修炼的风流孽鬼，千百年都不能超生，捏在仙子手中，几十年的人生如何又有什么好挑剔的？”

　　“你给我回来！”警幻素知她桀骜，却不防她竟然在外人面前给自己拆台，“莫不是想要去木居士处试试机缘吗？”

　　史湘云却根本不回头，越走越远：“也好，几千年这样的日子也过得腻了。到了木居士处，也说不定真能摆脱枷锁，重入轮回呢。”

　　看看王熙凤、薛宝钗、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甄英莲等几女身上或多或少的功德金光，就知道她们和这天外游魂关系匪浅，若是想要让她们支持自己，恐怕是要费些唇舌。

　　警幻发现了旁边的妙玉神魂仍旧与之前一般，想起她虽然孤高，对自己倒也顺从，便让妙玉上前说话。

　　“仙子，妙玉的命运虽然被楚院长改变了，但是却觉得变得不错。楚院长虽然来历不明，但是胸怀天下，格局高华，惠泽万民，万众敬仰，不如仙子与其化敌为友，好生探讨一下以后小世界诸人命运设计的手段？”妙玉淡淡提议。

　　她原本应该在贾府衰败时，被那个利欲熏心的冷子兴带着一帮盗墓抢劫无所不为的强盗抢走，沦落泥沼之中。虽然知道仙子这是想让大家知道“红尘富贵转头空”的道理，但是想想被那些粗鲁恶心的男人糟践，她也很不舒服。

　　结果楚院长一来，琏二爷整顿贾府，冷子兴被送进了牢狱，连带他那些盗贼同伙全都被抓了起来，免去了她的苦难。后来大家对女子越来越宽容，她按捺不住凡心，终究是找了一个合乎心意的夫婿，儿女双全，度过一生。

　　这是她几千年来难得的一次幸福经历了。

　　警幻气得狠狠瞪了她一眼，若不是顾忌着神瑛侍者仍旧在一边看着，她一定要把这些得了一点好处就忘了本的孽鬼们好好教训一番！

　　“看不出你年纪不大，收买人心的手段可不低。”警幻接连两次被手下打脸，只能自己亲自上阵，“若是这次不给你点教训，以后岂不是谁都能插手我的小世界，干涉我手下的孽鬼命运了吗？”

　　楚天舒盯着她的眼睛，突然一笑：“警幻，你是真的只因为我改变了你手下孽鬼的命运对我生恨吗？你以为我猜不到你真正痛恨我的原因吗？看看你自己的表情，因为嫉妒变得如此丑陋！这样的表情，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因为——男人！”

　　对于警幻这种把风月之情当成人生最重要部分的女人来说，这才是最大的仇恨。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会有秦可卿这个人呢？她身份特殊，是警幻仙子的表妹；她貌美非常，竟然号称‘兼美’，兼具钗黛二人之美；她身上充满矛盾和谜题，明明只是一个小官抱养的义女，为什么进入了贾府这样的富贵之家之后却能被所有长辈称赞有加？贾珍夸她还能说是因为两人关系不正常，那贾母、尤氏、王熙凤众人为何都对她另眼相看？明明她的名字如此轻浮，难道贾府的当权者都看不懂？她为何年华正好却匆匆而逝？为何死后还能有那样非凡的眼力，给王熙凤托梦让她改变贾家的处境？”

　　楚天舒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警幻听得只是冷笑：“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秦可，根本就是你给自己设置的一个躯壳！”楚天舒指着警幻朗声宣布，“你需要这样一个肉身，让你能够附身其上，达到你的目的！当你的目的完成之后，你就匆匆离去，这具肉身也就到了去死的时候！”

　　“荒谬！”警幻看到神瑛侍者注视着自己的方向，连忙厉声斥责，“我执掌太虚幻境多年，助无数道友历经情劫，从来不曾亲身入内！”

　　历情劫是一件危险而又隐秘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在小世界中爱恨纠缠的伴侣一旦堪破，会如何对待对方。她也不想因为不小心知道了历劫者的心中隐秘，引来对方的忌惮追杀。

　　她只负责在太虚幻境中主持小世界的运行变化，进入小世界中的都是她手下的那些孽鬼。

　　楚天舒并没有被她的疾声厉色吓住，而是笑着反问：“那么为什么大家都显出了真身，只有仙子你现在还用着秦可的身体呢？”

　　警幻仙子被她问得一滞，没想到这么小的细节都被她发现了。

　　神瑛侍者突然开口：“我记得，仙子好像数百年前某次修炼受伤后，一直不曾痊愈？”

　　“哦，是有此事。”警幻声音立刻温柔下来，“不过已经好多了。”

　　神瑛侍者是玉石出身不通人情不假，但是却也因此内心澄澈，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将不解的事情内心映照，便能找到真相。

　　他听了楚天舒的话，将原本警幻的安排从心中过滤了一下，立刻就发现了问题，俊脸上一片黑沉：“仙子好手段，神瑛领教了。”

　　秦可卿死前，和贾宝玉有关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遇到了翩跹袅娜的警幻仙子。警幻仙子最后给他安排了自己的“表妹”同赴巫山，引导他初通人事。所以贾宝玉的第一个女人，不是袭人，而是警幻仙子的表妹，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

　　之后没有多久，秦可卿就死了。

　　若是没有这个天外游魂的到来，贾宝玉之后就会和袭人“初试云雨情”，把这一梦抛诸脑后。就算是历劫结束，神瑛醒来，发现自己元阳已失，也不过是觉得这是历情劫的必要经过，不会去想其中的问题。

　　但是现在被人提醒，神瑛侍者就发现了不对。警幻之所以借着这具身体出现，就是不想让他发现她现在仍旧旧伤未愈，这种心虚的举动证明，她是真的打算用这具身体骗取他的元阳！

　　他禀性至阳，修炼多年，元阳至为珍贵。警幻若是得到，不仅能痊愈，修为更能再上层楼。

　　也难怪她现在看着这个打破了她计划的天外游魂恨之入骨。毕竟若不是他自己送上门来要历情劫，警幻根本就不可能接触到他，更不可能得到他的元阳。这样天赐良机却被人破坏了，她能不恨吗？

　　楚天舒的猜测和神瑛侍者的结论差不多。

　　警幻被神瑛侍者这么一说，急得脸都白了。她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风月小仙，若是得罪了赤瑕宫人，以后怎么在天界立足？若是她盗取元阳的事情传开来，以后哪里还会有人来找她历劫？

　　“神瑛侍者，你误会了！我只是……”警幻赶上两步，想要解释，却被神瑛侍者一甩衣袖就振了出去。

　　从空中落下的时候，看见站在一边握着手的谢鲲和楚天舒，警幻恨得眼睛都要滴血。

　　“你毁了我的机会，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爱人的滋味！”警幻咬着牙对着谢鲲一点！

　　别人她奈何不得，难道她创造的小世界中的人物她也操控不了吗？

　　就在楚天舒眼前，谢鲲的身体从脚开始，慢慢开始褪色，一点点化成了颗粒，向着空中飘去……

　　“不！”楚天舒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发出这样愤怒凄厉的喊叫，“住手！”

　　哪怕早就知道她和谢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她离开红楼世界之后，两个人的生命轨迹就会永远分开，可是现在看着警幻故意让谢鲲一点点消失，楚天舒也无法控制心中的剧痛。

　　她想过离别，并且早就想好了要笑着挥手，然后再也不回头。能够有过相伴走过一段人生路的经历，就应该感到快乐，没有必要在离别时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