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历史 > 《诓世最新章节+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第94章 小方盘城
说曹操, 曹操到。
裴戎对于谈玄的到来, 谈不上惊讶, 轻身翻上墙头,挨着人坐下。
“舍下寒酸, 没东西给你垫肚子。”
谈玄被夜风吹得一抖,佝偻着肩背,将自己埋入襟边滚的一圈风毛里,闷声发笑。
“多少人为笼络我这大才, 嘘寒问暖,解衣推食。”
“你倒好, 玄宵衣旰食帮你做事,殚精竭虑替你筹谋, 搔掉了多少头发, 损耗了多少精神,却连说一句好话都不肯。”
他合拢折扇,去戳对方胸口:“你这人,真是吝啬。”
裴戎曲腿搭着臂肘, 一张俊脸冷得四平八稳,像是月夜下的薄云, 寂静又浅淡。
雪白的猫儿团在他的怀里。
这小东西皮得紧, 不停用牙齿与爪子拉扯腰带。帛裂声悦耳动听,差那么一点点, 就可让它的主人只能提着裤子说话。
大手捏住它的下颌一抬,将腰带从嘴里抽出, 拎起后颈皮,扔向谈玄。
“唔!”“咪!”
一人一猫同时发出一声惊喘。
“想听什么样的好话?”
谈玄按住张牙舞爪的小猫,微笑道:“随便说说。”
裴戎淡淡道:“譬如赞你与秦莲见勾结,令我蒙在鼓里,手段了得?”
被当面揭穿,谈玄不露分毫异色,将张牙舞爪的猫儿按在怀里,用力撸了一把。
“哎呀呀,我便知骗不了多久,依你的敏锐,迟早会醒过味儿来。”
裴戎道:“所以,胎藏佛莲在陆念慈手里?”
谈玄偏头:“你怎知是慈航的谋划?这般无情的手段,不更像是苦海的做法么?”
裴戎道:“我有可信之人的证言。”
他本意是指孙一行对他的提醒,但是谈玄未入画中世界,不知他二人的牵连,于是会错了意。
“那位可信之人,是你的心上人?”
“梵慧魔罗,苦海御众师,万魔之魔……”谈玄嗓音低压,细细品味此名,深邃的瞳眸望不见底,“你该知道,那位有‘诡谋’之名,最擅蛊惑人心。”
“信他所言,你将冒极大风险。”
见裴戎沉默不语,他点点头,道:“是了,你心悦于他,因而他说的话,你都愿意去相信。”
“自古美人乡,英雄冢。情如烈火,轻易会将一个英杰烧成糊涂虫。”他微微探身,覆上裴戎的手背,“阿戎,三思啊,他非是你的良配。”
情真意切,像是“良师益友劝慧剑斩情”的开场。
其中,裴戎扮演那个执迷不悟的角色。
不禁感到好笑:“劝我回头?”
谈玄瞧出裴戎的不以为意,哀怨道:“我倒是想,但你这含嗔待怨的眼神,痴心不悔的模样,怕是孽情深种,病入膏肓。”
他恨铁不成钢道:“你好不容易逍遥了,何必再往这泥潭里踏。若是同梵慧魔罗绑在一起,再无宁日。”
裴戎扬起头,望孤月高悬。
月色很美,盈盈澈万里,含风映满川。值得文人骚客,聆风佐酒,吟咏一宿。
可惜月下的两个皆是俗人,被红尘锁了心窍,出不了尘。
裴戎道:“我得了一种病。”
谈玄看着他。
“我不习惯清闲安稳的生活,待在慈航的这些日子,令我焦躁不安。”
“一柄刀若是束之高阁,将爬满铁锈,最终沦为废铁。”
“我也是一样。”
谈玄道:“你是一个人,不是一柄刀!”
裴戎道:“半辈子刀口舔血,二十年剑雨腥风。或许我能变成一个人,但还需要时间。”
谈玄道:“那就努力适应,而非饮鸩止渴,加重你的病。”
“实在按捺不住,便去寻些看不惯的人杀了爽一爽。”
“总不会杀错,毕竟这世道恶人横行,好人难活。”
语调轻松,仿若玩笑,话却很真。
这般突破底线的应答,可见是多么期望裴戎能与梵慧魔罗断绝关系,最好永无牵连。
裴戎轻轻发笑:“我不是嗜血嗜杀。”
“只希望自己封刀之时,能了断一切,再无憾恨。”
伸手搭住谈玄的肩膀,拍了拍。
“你权当我在效仿佛祖,舍身渡魔。若将魔罗感召,弃恶从善,岂不两全其美?”
谈玄顿时目瞪口呆。
裴戎凝视对方捉住自己手腕切脉:“你做什么。”
谈玄拧着眉头,凑近他,扇动鼻翼嗅了嗅。
“你喝了多少酒?这醉话说得吓人。”
裴戎抬手盖人额头将之推开,不咸不淡:“我是在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让你别再拿这事儿烦我。”
谈玄一声长叹:“唉,天要下雨,兄弟要嫁人,管不了,管不了啊。”
“你执意如此,做朋友的,只能助你一臂之力。”
裴戎问:“怎么助?”
猫儿抖了抖耳朵,叼着谈玄的腰带狠狠磨牙,试图在这个主人的朋友它眼中的讨厌鬼身上,完成掉裤子的大业。
谈玄一阵沉吟,思索着如何开口。手下毫不留情地在猫儿额上一弹,对方身段柔软地凌空一翻,跃下高墙,窜入青松的阴影,消失不见。
“梵慧魔罗在几天前,启程前往古漠挞,目的约莫是寻找明尊圣火,净化李红尘身上的诅咒。”
“而慈航正计划筹谋,先他一步寻到圣火,并设伏诛杀他。”
清咳一声,装腔作势地抖了抖衣袖,向裴戎拱手:“区区不才,被霄河殿尊任命为此次行动的谋主。”
“你若想跟着同去,便说几句好话求我。”
“我向殿尊们美言几句,把你给捎带上。”
他等待裴戎表露惊讶,追问细节。
孰料,对方只是微微一怔,仿若听见何等可笑之事,揉了揉额头,低沉发笑。
谈玄皱眉:“你这是什么反应?”
“古漠挞。”裴戎舌碾列齿,缓缓吐息。
他说话一向很有特点,从容、稳定、平淡,仿若摒弃情绪,展现出与刀混同的气质。
因而,当他加重语气时,令人感到一股沉沉压力。
“今日,已是我第三次听闻‘古漠挞’。”
“怎会如此凑巧?三个全然不相干的人,在同一时间,或明或暗地推动我前去那个地方。”
裴戎转身望进谈玄的眼,那目光令对方心头一颤,不觉收敛散漫,神情变得凝重。
“阿玄,你提及古漠挞,非是为解我‘相思之苦’吧?”
谈玄面露懊丧,合拢折扇,搔了搔发髻,插在后领里。
“我能问问,另外两个人是谁吗?”
裴戎没说话,只是静静凝视他。
谈玄被人看得发毛,竖掌赌天发誓:“阿戎,我绝对没坑你,去一趟古漠挞,绝对不会吃亏。”
忽然身子一斜,身不由己地撞上坚铁似的胸膛。
裴戎揪着衣襟,将人扯到面前,狭眸染怒,几乎鼻子抵着鼻子,一字一顿:“说实话。”
裴戎虎踞上方,将谈玄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两人四目交接,有一种难言情绪在蔓延。
他们有总角之谊,感情深厚不同寻常。但年岁日长,窖藏的情谊总有发酸变苦的一天。
谈玄立场莫名,且对他有所欺瞒。
长泰之事,已是旧事,他可以大度放过。但并不代表,他能接受第二次欺骗。
从此以后,两人是一如往昔,还是分道扬镳——主动权掌握在谈玄手中。
谈玄瞧出裴戎暗藏的决绝,聪明地不做犹豫,直接道出实话。
“我鼓动你前去古漠挞,是有一个人要见你。”
裴戎道:“谁?”
谈玄道:“一位在古漠挞血河边结庐而居的铸手,唤作无名。”
裴戎皱眉,这明显是个假名。
谈玄耸了耸肩:“不是我故弄玄虚,我也不知他真名为何。”
裴戎道:“你既不知他,又如何肯替他说动我?”
谈玄道:“让我前来的,不是那名铸手,而是我师尊。”
得到的答案出乎预料,裴戎确信自己未与那位璇玑云阁的主人有所交集,对方为何会关注于他?
垂眸思忖间,谈玄接着一语震得他思绪凝滞。
“无名铸手曾言,若你不肯前来,请我转达一句话。”
“二十年前,裴昭留在我这里的东西,是时候还给他的儿子。”
二十年前裴昭留下的东西?
除了青川引,罗浮殿尊留下了什么遗物么?
思绪宛如风扫秋叶,纷纷扬扬,忽然福至心灵,一个念头渐渐成形。
江轻雪夺走了李红尘三物,转轮瞳落入苦海,一样在江轻雪手中,还有一样被裴昭藏起。
便是那个吗?
谈玄道:“玄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都是不知道与不能说。没有断章取义,没有包藏祸心,没有阴谋诡计,但也没有证据。”
“你若不信,玄无可奈何。”
一句话将裴戎满腹疑问堵住。
裴戎松开他,冷冷道:“既然你也是一知半解,凭什么说绝对没坑我?”
谈玄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扬起他八风不动的笑容,眨了眨眼睛。
“因为我会与你同去。”
他点了点太阳穴。
“就凭我这里。”
又敲了敲裴戎膝盖上的狭刀。
“与你这家伙。”
振袖负于身后,飒然一笑:“天下间,还有什么地方去不得?”
裴戎看了看他,微微展颜道:“行啊,若是遇到危险,拿你做盾。”
谈玄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自己胸膛,发出沉厚重闷响,以证明自己这个肉盾足够坚实可靠。
明月清辉披在谈玄肩头,他挥动折扇,朗声吟咏,一步一诗地隐入松枫。
裴戎没有回屋,依旧踞坐白墙。夜风习习,清寒冽骨,带给人无限的清醒。
一行要他去古漠挞,是想他能帮上阿蟾。
谈玄要他去古漠挞,是想他见铸手无名。
杨素要他去古漠挞,说那里绝不对令他失望。
骨碌骨碌——思绪被一阵瓶壶滚动之声打断,裴戎抬眼望去。猫儿拿嘴咬着酒壶的丝绦,将它叼到墙上。
裴戎失笑:“你怎知我想喝酒?”
酒是好东西,能令人一时片刻,放下心中忧烦。
温柔地揉过软毛,取过那只酒壶。卧倒于墙,两条长腿闲适交叠。拔去壶塞,清透酒液落入口中。
微熏微醉地睡去,梦里有一个似阿蟾,又似裴昭的嶒峻身影,逆着大漠红日,迎着漫漫黄沙,向他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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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用一首《凉州词》,将玉门关的孤寥描绘得淋漓尽致,令无数游侠浪子对关外大漠充满向往。
仿佛自天地间出现第一个侠客起,对流浪的热爱根种心田。
自幼生长于尘外霄壤的慈航弟子们亦无法免俗。
迎面走入烫热的风沙里,长河红日,大漠孤烟,苍鹰鸣唳盘桓于云淡高天,心中生出多少豪气来。
以商崔嵬为首,五十多名出自罗浮、无极、霄河的弟子们,粗衣麻冠,皮袄短靴,组成一支庞大马队,从凉州出发,途经玉门关,向古漠挞腹地进发。
三十多辆车,由脚力强健的矮马拉着,缓缓进入由南幕入北的枢纽——小方盘城。
自从古漠挞战火燃起,大雁城高歌凯进,拿督节节败退,两军以胭脂山脉为界,化东西而治。胭脂山下如小方盘城等几座城池,便成了中立缓冲之地,无人看管。
因此有中原或大漠部族商队在这些城池中聚集,形成自由贸易的所在,为这些不起眼的小城灌注了非凡的活力。
关外小城比不得中原城池,城楼只有五丈高,黄土夯垒,在烈日炙烤下,显出焦黄的色泽。
车轮碌碌,蹄铃渐近,抱刀躲在门拱阴影下小憩的守卫挑起眼皮,抬头望向入城之人。
滚滚尘沙淡去,为首之人的身影越尘而出。
头戴帷帽,雪白的面纱垂至肩头,将面容完全遮掩,唯有一捧乌黑的长发如瀑流泻。
白衣裹身,腰佩玉珏,一袭丝绸披风随风漫卷,绣流云纹,如水中涟漪,泛粼粼波光。
身姿颀长端凝而坐,连转动马鞭的动作都带着几分矜持优雅。
骏马昂首阔胸,扬蹄踏定,扬起青烟似的尘幕。
只一个照面,便令守卫感受到一种不可言说的贵气。
守卫咬了咬口中草根,大摇大摆地挡住车队。懒洋洋地抬起手,拇指按住食指,搓了搓。
商队首领见这天下通用的暗语,一扬手。
他身后一人微微点头。
那也是一名出众的男子。
头戴纱罩,依稀能瞧见五官的轮廓——古漠挞风沙太大,一张口就要包一嘴的沙子,因而这样的打扮并不奇怪。
跨在马腹两侧的双腿很长,靴子包裹小腿一直扣至膝弯。漆黑劲装,腰挎唐刀。一条革带从左肩勒至右腰,峻拔笔挺的后背绑有一柄更加修窄的长刀。
除了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浑身上下分寸不露。在这骄艳烈日下,看得旁人心头发燥,而他本人却如冷泉冰玉,无一丝汗渍。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丝绸做的口袋,抛给守卫。
守卫接住,掂了掂:“多了。”
只取一只银角,将口袋收紧,抛还对方。
戴纱罩的男子反手一送,又将钱袋原路送回:“请朋友喝酒。”
守卫没接,任由钱袋落在地上。冲几人咧嘴笑了笑,吐掉已被嚼得无味的草根,转身离开。
队伍中,后襟插着折扇,文士模样打扮的男人开口唤住他。
守卫驻步回头,看向对方。
对方露在面纱外的双眼水润得不行,像是刚从江南湖水中打捞起来的美玉。
心中诧异这只商队的不简单,仅仅见了三人,三人俱是风度不凡。
只听对方说道:“玄走南闯北多年,从未见过朋友这般爱财有度之人。”
“然而朋友可曾听过一句话,天赐弗取,反受其咎。这口袋里的钱不多,何妨收下?”
守卫目光闪烁,听出对方暗指之意。
在小方盘城这样商人做主的城池中,他们这些士卒既是维护城中秩序的守卫,又是替商人们牵线搭桥的掮客。
坐镇此城的明珠商行为了将它打造成古漠挞的商贸枢纽,标榜“公正信誉,等价交换”,并花大力对旧有制度进行清洗,建立属于吸引商人的全新秩序。
因而守卫面对多的钱财,分文不取。
若是想将剩下的钱赚到手中,自然需要向这只中原来的商队付出一些东西。
有钱不赚是傻子,谁会嫌弃钱多呢?
守卫黝黑的面庞扬起一抹市侩的笑容,没有多余的话,直径问道:“诸位公子打算买什么?”
谈玄微微一笑,道:“买一个人的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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