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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马前卒

肉肉喵 22863字 2023-03-17

  尹剑心哑然, 有一刹心神怅惘。

  立时被人捉住破绽, 忽觉颈间冰凉, 冷冰冰的刀刃悄然贴住他的咽喉。刀尖扎入些许,一缕殷红血线淌下。

  尹剑心没有感到疼痛, 那处伤口在刀尖挑破的瞬间麻木,毒/药侵入身子,随血液流贯全身。数息过后,四肢仿若充塞冰雪, 变得僵硬麻木,几乎失去知觉。

  “这药是从沙漠里的黑环蝮蛇毒液中萃取, 混以曼陀罗、大豕草等十几种毒草制成,一滴能毒倒一头大象。平时我都舍不得用, 今日拿出来请无极殿尊一试, 划算得紧。”

  穆洛挑起一只眼皮,懒洋洋道。

  他体虚气弱,打不起精神,依旧随时要两腿一蹬厥过去的模样, 但攥刀之手十分稳健。

  “穆洛!”“刀戮王!”“老大!”“头儿!”

  大雁城的人们见他清醒,闹哄哄地呼喊开来, 满是激动、高兴与喜悦。

  “你这家伙……”阿尔罕睁大眼睛, 刚说几个词就有些颤抖变调,停下, 用力抹了一把脸,骂道, “命都要被你吓没了!”

  “老大我屁事儿没有,怎么一个个叫嚷跟哭丧似的?”穆洛面色苍白,但唇边带笑。他挑起眉毛,不耐烦地拍了拍胸口,想要证明自己无恙,壮得跟头牛似的。但没能掌握好力道,牵动伤处,猛烈咳嗽起来。

  牵连了握刀之手,在尹剑心的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刀痕。

  尴尬地哂笑几声:“无心之失,罪过罪过。”

  裴戎见他苏醒,心中欢喜,快步上前。

  “什么时候醒的?”

  “在无极殿尊说,要带我回去认祖归宗的时候。”穆洛歇住咳嗽,拿眼睛斜觑着裴戎,目光闪烁,有些期待,又有点纠结,“听你俩对话,裴兄弟似乎知道内情,慈航里有我哪门子祖宗?”

  裴戎步伐微顿,身形僵在原处,靴底不觉用力,在湿润泥土上碾出一道浅痕,随后神色无常地岔开话题,伸手去接穆洛。

  “我们先走,待到安全所在,再细说此事。”

  熟料,穆洛往回一缩,百来斤的大男人像头狗熊攀树似的,死死缠住尹剑心。

  “我最烦话说一半,挠得人心里痒痒。”他嚷嚷道,“话就放这里了,你不说,我可跟他走了。”

  “能劳烦无极殿尊捉我回去,说明我那素未蒙面的爹娘在慈航地位不低,慈航家大业大,说不定老家有一大笔家业等着我继承呢……”

  玩笑话没说完,便听得一声沉喝:“别胡闹了!”

  这句吼声极大,压抑着莫大火气,吓得穆洛一阵哆嗦。

  他可能是这世上最会认怂的王 ,看着裴戎脸色,结结巴巴道:“好、好吧,我、我不问了。”

  裴戎瞧他那委屈巴巴的样儿,不觉莞尔,冷峻的面孔微微柔软,但薄唇尤抿,并未放松。

  他怎样去告诉穆洛,慈航……什么都没有。

  没有老家,没有爹娘,也没人在夜雪覆檐的门前点亮一盏孤笼,照你我归家之路。

  过去种种只需要他一人背负就够了,何必说与穆洛。

  想罢,裴戎舒展了眉心,睫羽垂下温柔地覆压眼瞳,向穆洛伸手,轻声道:“我们走吧。”

  穆洛凝视着他,而后伸手去握,笑道:“行吧,回头再说。”

  两兄弟的手即将握住之际,忽然风乍起,拂尘挥过,卷住裴戎手腕。

  裴戎微惊,握刀欲拔,但对方没给长刀出鞘的机会,如太极推手,一扯一震,力劲传来,令人身不由己倒滑,退至一射之地。

  对尹剑心的毒/药没起效用!

  穆洛按下震惊,当机立断,手腕发力,匕首便要割过目标咽喉。然而仅入一厘,便无法动弹。尘尾之间,分出雪白一缕缠住刀刃,令之不得寸进。

  尹剑心右掌下压,按住穆洛胸口,内劲一吐。

  穆洛浑身一震,感到霸道真气涌入体内,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重重防守,而后凝成锁扣,锁住身躯各大关窍,令他筋骨尽软,匕首从无力抓握的手指间脱出,跌落于地。

  长袖展开,尹剑心将怀中之人抛出,身后两名无极殿弟子快步上前,将人接住。

  他臂挽拂尘,衣袂飞扬,身若雪岭,目似霜刀,身躯环绕腾腾白雾,将毒液从体内蒸出。

  裴戎按住刀柄,拔足奔袭,面前雪白拂尘一荡,将他挡下。

  尹剑心站在他身前,气度巍峨,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戎儿,你为何不懂?”

  “尹殿尊要我懂什么?”裴戎身躯微弓,手臂与大腿绷紧,维持发力的动作,冷冷道,“毕竟,你们所作所为,向来不屑向我这种小辈解释,不是么?”

  两人对视良久,尹剑心轻轻一叹,背身而立。

  “也罢,这是我第一次向旁人解释,也是最后一次,你且仔细听着。”

  “可曾记得,自慈航与苦海互为仇寇起,已过几度春秋?”

  裴戎心中略算,道:“三百年罢。”

  “是啊,三百年罢。”尹剑心再叹一声,甩过拂尘,挽回臂间,指尖无意摩挲雪色尘尾,仿佛捋过百年来的征战杀伐。

  “自苦海诞生起,便与我慈航争斗厮杀,战事频起,烽火不灭。死伤人数不已可考,非是无人计数,而是多到难以计数。”

  “其中身陨的不仅是交战双方之人,还有无数不幸卷入的无辜之人。”

  “闹得天怒人怨,苍生难以安宁。”微微一顿,声音沙哑,沉重字眼徐徐吐出,转身一双沧桑眼眸看向裴戎,“我明白,这份滔天罪业,慈航得承担一半!”

  他坦诚而言,不再以冠冕堂皇的言辞,掩盖慈航造下的杀孽。此番话出,听得众人微微骚乱。

  尹剑心没有理会,继续说道:“你怪我们手段冷厉,利用于你,我都承认。”

  “然而当此之世,虎豹横行,豺狼当道,难觅古之侠风。所谓君子风度,慈悲心肠皆无用处。重情是授人以柄,心软会留下破绽。若非拿出强硬凌厉的手段,如何能在殿尊凋零过半之际,镇压得住四方群雄?”

  面迎东方,目光似穿过漫漫黄沙,望见在燎原风烽火中凋零的锦绣山河。

  “今日天下态势,正如战国之时,战火不休,纷争不断。只要慈航与苦海一日未能分出胜负,各方势力一日未能归心,厮杀便一日不会休止,苍生百姓也难得生养休息。唯有如秦灭六国,四海归服,天下合一,方能迎来太平。”

  “戎儿,你明白吗?”

  字字坦诚,声声恳切。

  这是尹剑心第一次,开诚布公与外人谈及他与陆念慈的理想,是他们年少壮志凌霄之时,携手于玉霄天的浩渺烟波间种下的誓诺。

  “四海归服,天下合一,慈航御宇,以迎太平。”

  为了这个理想,他能够忍耐、包容,甚至抛弃坚持,亲手执行霄河师弟诸多谋划。

  尽管霄河师弟已经放弃裴戎,但尹剑心想要劝服他。

  他是大师兄的孩子,玉霄天的种子,本该长成慈航的参天大树,为何要与他们背道而驰?

  裴戎用邃黑的目光凝视着他,然后“嗤”的一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像是听见天下间最可笑的事,看见天下间最可笑的人,笑声在苍莽草原间撒野。

  “尹殿尊你似乎忘记,秦灭六国,一统天下,然两世而终,令人千古叹惋,你且想过个中缘由么?”

  像是笑得累了,手里提着狭刀,连刀带鞘拄在地上,席地倚刀而坐,似要同尹剑心坐而论道。无边落木,萧萧飒飒,苍苔黄叶满地,裴戎独坐其间,身影婆娑。

  “因为秦国统一的天下,乃秦人之天下,非天下人之天下。未能收复六国之心,不容百家之言,网罗四方财富以供咸阳,要这天下只有一个声音!”

  他看向尹剑心:“你们也是这样想的吧?”

  尹剑心抚摸拂尘,默然不语。

  裴戎摇了摇头,拈下肩头一片黄叶,目沿稀疏叶脉逡顾,似看风起于青萍之末。

  “尹殿尊,想必你也有所察觉?”

  尹剑心问:“察觉什么?”

  “觉察到这世道的古怪。”裴戎弃了落叶,拍去手上碎屑,追忆道,“我记得年幼时,若遇春日晴好,大觉师会将院落腾空,抱出他收藏的竹简、书卷,铺晒在地 上。我会缀在他身后,跑来跑去,帮忙晒书。大觉师翻到一些有趣的记载或故事,会讲给我听。那是我在白玉京里,难得感到快乐的时候。”

  尹剑心不知他为何提及白玉京往事,但也没有打断,同样坐入黄叶之中,拂尘横于膝上,安静聆听。

  “我听闻,从前有一屠夫名为聂政,武艺高强,万人之勇。有王宫贵胄千金来聘,请他刺杀敌相,但他为奉养母亲姐姐,未肯出山。后那贵人在聂政母忌之上前来 吊孝,执亲子之礼,感动于他。令他嫁了家姐,舍去安稳生活,孤身仗剑杀入相府,将那敌相一剑穿心。在群军围杀之下,为避免连累亲姐,挖眼毁容,自刎而 死。”

  “听闻,战国末年,墨家三分。有一群人名为南方之墨,承孟胜之志,裘褐为衣,跂为服,效仿古之圣王做苦行举,以兼爱非攻为念,常游说诸 侯弭兵。只要有被侵略的弱者向他们求救,他们便会义无反顾助其守城,然后死在那些被攻破的城池之中,一代接着一代,直至全部战死,传承断绝,世间再无南方 之墨。”

  裴戎取下腰间酒囊,喝了一大口,烈酒入腹,有一口热气酝酿胸口。回想起那些慷慨悲歌的故事,一个“侠”字浸润字句之间,锻得那心若琉璃,筋骨如铁。

  “总说那些年代久远没甚趣味,我且跟你说说近古。”

  “有一名刀客,名字不知,只言姓‘柳’。他有超脱众生之姿,乃是威压一代的绝代刀手。与人鏖战瞿塘峡上,势均力敌间,从滂沱江水中悟出‘不绝’之意,临 阵突破,压倒对手。对方眼看将败,出手击毁群山之脊,令山峡崩塌,江河决堤,若是不管,下游三百里城池将被淹没成成河泽。”

  “于是那“柳”姓刀客放弃决斗,孤身撑起群峰,最后力竭而亡,以一命换千万之命。”

  “你敬他么?”裴戎问道,目光灼灼似燃着一簇火焰,他没等尹剑心回答,便摇头说道,“你不敬。”

  “因为在你们看来,他们作为很傻,又不值得。但正因有这些人与事,才让我觉得世上还有慷慨豪情、侠骨丹心,非止冷冰冰的利益、背叛与算计。”

  “而现在呢?”

  裴戎展目四顾,分明看不见什么,目光却像是掠过苍莽原野,越过万丈高峰,看见那山外之山,天外之天。

  沉声质问:“这天下还能找得出一个可称大侠,可称豪杰者?”

  尹剑心手指一颤,面无表情,宛如泥塑,但眉峰隆起,昭示他内心并不平静。

  裴戎不在乎他认同与否,朗笑一声,似醉非醉的狂态,指天又指地。

  “你告诉我,是这天道变了,还是这后土变了?”

  “若是没变,那为何同一片天地,古时英杰并起,百代风流,而今朝侠骨难觅,千山寂寥?”

  尹剑心喉结颤动,似欲言,但无言能对,唯有缄默。

  裴戎捧起酒囊,又大喝一口,横臂抹去酒渍,手指用力点住胸膛,喉间按着一声低吼:“那我告诉你,变的是这里,是人心!”

  “是他江轻雪扭曲的世人之心!”

  尹剑心手指按住拂尘,冷斥道:“裴戎,不可妄语!”

  “难道不是吗?”裴戎摆手低笑。

  “他鸠占鹊巢,将慈航原本的主人打落尘埃,那万人哭嚎的苦海与血海中诞生的众生主是他亲手创造。”

  “在他言传身教下,陆念慈、卫太乙和你,不在乎欺骗、利用与牺牲,不在意手段与过程,只认一个成王败寇!”

  这一语惊天,如平地惊雷,听得众人心惊肉跳。什么叫鸠占鹊巢?什么是苦海与众生主乃江轻雪亲手创造?

  其中深意,令人不敢细想。

  在场之人,无论是慈航还是大雁城,都打心底生出一种荒谬悚然,压制了该有疑惑与愤怒。

  他们看着裴戎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一个狂徒。

  裴戎哪里会在意他们的看法,只想把心中所想,全都说出。

  嗓音说得沙哑,骂不动了,只是微微笑着,也不明白自己在笑什么,只觉天地人世、苦海慈航没有不可笑之处。

  “慈航,什么是慈航?一个名字,一家宗门,一处圣贤之所……本该为天下表率,反成了江轻雪用来斩断侠脊义骨的斧钺。”

  “连正道之魁,天下之师,都是一个刚愎自用、冷心无情之辈,你还能指望这世道如何?”

  回首而顾三百年。

  慈航易主,苦海诞生,正邪之战,胎藏佛莲……裴昭、织命女、顾子瞻、梵慧魔罗……转轮瞳、天人骨、菩提心……一切根源,皆在玉霄天上,江轻雪贯入李红尘胸膛的绝命一剑。

  然后,这片天地没了英雄,彻底沦为吃人的世道。

  “或许终有一日,战火平息,迎来长泰盛世,有一人能令山河易色,但那人绝不会是江轻雪。”

  裴戎的话如黄钟大吕,震得尹剑心心神失守。

  他只觉言词有穷,令他无法找出语句反驳,或者说本来就没有理由反驳,颤声道:“你说天人师不行,难道李红尘行?”

  “无论他前世怎样,今生心智已因万人冤咒疯狂,难道这种疯子就能匡扶天下,令世道重回正轨吗?”

  裴戎平淡道:“他不能,那便我来罢。”

  “什么?”尹剑心微一怔,然后觉得恼怒又好笑。

  一个叛出慈航的弟子,无权无势,在慈航与苦海的夹缝中辗转而活,何以有胆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止是尹剑心,其他人也为这一言震惊,觉得裴戎何德何能。

  裴戎自然知道那些目光的意思。

  墨眉微敛压于深陷的眼窝,那里嵌有一块曜石,神情带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执着。

  这是一种骨子里便有的倔强顽抗,令他能在被同伴背叛重伤时,躺在冰冷泥水中,听雨打蕉叶,熬忍过冷颤与高热;令他能从玉藻长街的漫天鸡子烂叶中走过,头颅分寸未低;令他能在登鼓台上,一人当关,鸣鼓九响;也令他能在草长莺飞间,策马出关,奔赴红尘身处……

  “没人想当一辈子瞎子与哑巴,你们不敢在强权威压下站出来,我站出来,你们敢说江轻雪一字不对,我说出来。”

  “不敢说自己当为天下先,但我或许能为清明这世道做一马前卒。”

  这番剖白传遍旷野,千来人竟鸦雀无声。

  裴戎宽阔峻拔的基本宛如一柄利剑,挺直地插在漫天黄叶之中,坚韧得令人心颤。

  然后,阿蟾的声音在裴戎耳边响起,难掩欣慰与称叹:“说得好!”

  有风乍起,清风卷起落叶围绕他旋转,似要将人拥入怀中。

  接着,众人耳边响起一道气息奄奄的声音。

  “说、说得好,中原有句话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裴、裴兄弟,你这番话,可胜百年……不……千年书!”

  穆洛努力从辖制他的人手中抬头,哆哆嗦嗦地翘起拇指。

  然后,是大雁城的人们发声。

  他们本来深受拿督暴/政迫害,活不下去,才揭竿而起。裴戎一席话,与他们的不甘痛苦同出一理,听罢只觉心神震荡,满腔豪情。也不管慈航是否面上好看,热烈呼喝。

  “说得好!”“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当为天下先,为一马前卒!”

  热烈豪情仿佛能够传染,叫好与应和之声越来越大,最后汇成一道洪流,冲刷四野,震耳欲聋。

  甚至,连尹剑心与商崔嵬身后的慈航弟子们,都听得热血,一时忘记指责裴戎对天人师的“污蔑”与不敬。

  那个少年没有凌霄壮志,没有向往侠骨豪情之心?

  他们本来性情不坏,只是慈航戒律森严,强调服从。后随师长出山,要么镇压不服慈航之辈,要么与苦海绞杀。见人皆如此,便浑浑噩噩,从善如流。时间久了,也就变成了瞎子与哑巴。

  此刻,他们深切感受到,有一样自己曾深切向往但丢失的东西,在裴戎身上活了过来。

  正在慈航弟子们深思怅惘间,忽然听见清脆掌声,寻声看去,是商崔嵬在鼓掌。

  罗浮剑子咬着牙,每一道掌声都拍得极重,似要将多年来心中的不解与矛盾发泄出去。

  于是,不少慈航弟子跟着叫好、鼓掌。

  谈玄揣着手,没有跟着发声,但他目中神采粲然,随着飘飞的黄叶望向青空。

  那里,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捧着一声声好字,随瑟瑟秋风扶摇而上,被苍穹中奔涌的天风卷遍大漠。

  尹剑心定定看着裴戎。

  从前,他一直觉得,裴戎不像是大师兄的儿子。

  两人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情皆天差地别。

  但此刻,他似乎看见有一道影子,站在裴戎身后,仪貌威峻,笑起来的嘴边却带着酒窝。

  他唇瓣启合,无声问道:“剑心,什么是慈航?”

  “他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不是白玉京里那片琼楼玉台,也不是端坐在玉霄天上漠然俯观众生的那个人。”

  “可惜,无论我怎样劝谏,师尊都听不见。”

  然后,他便带着菩提心离开了。

  留下一句话,说:“我要去做一件事情,令师尊再不能闭目不见。”

  尹剑心忽然垂首,握住面孔,双肩颤抖。

  这时,陆念慈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天下大势冲刷之下,我等身不由己,有些牺牲无法避免……跋涉百步,已行九十又九,师兄怎能在最后一步退缩?”

  是啊,在白玉京里那一场谋划即将功成,已至九十又九,尚缺最后一步。裴师兄、顾师弟已死,杨师妹囚于琅嬛阁,卫师弟看守密阵,而念慈他……他的心血怕是快要熬干了。

  无奈轮是对是错,箭出弓弦,事已至此,他怎能犹豫,怎能退缩?

  长长一叹,这一论是他输了。

  他对裴戎道:“错也好,对也好,理解也罢,仇恨也罢,是非功过,但凭春秋论说。”

  决意宛如利剑,将杂念斩去。膝拂尘无风自舞,化为一柄水银色的长剑,剑身铭以云纹风涛,乃天下绝剑之一,名为“风云怒”。

  剑一现身,便见风起云涌,沧澜大波。

  裴戎被那大风刮得睁不开眼睛,但他无畏无惧地走了过去,像是孑立危崖迎接风涛的青松。

  拔出他那柄破破烂烂,始终未曾丢弃的狭刀。

  这柄刀上有他的过去,将苦难窖藏成烈酒,每当临战畅饮一口,能激出更为醇烈的战意。

  将余酒浇在狭刀上,锋刃擦得雪亮,独身单刀,步入这狂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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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我只打算让几人打一架,没想过让裴戎说出这一番豪言壮语。

  或许幼稚,或许可笑,而且舞台也很小,只是在荒郊野岭,听见的人也只这群。

  而且若论戏剧冲突,应当在故事发展至高潮之时,将这些话甩在陆念慈脸上。

  但是,我听着《说侠》,沐着疏风,字已到手边,如何按奈得住?

  陈涉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时,他只是一名黔首,身边也只有一群种地的泥腿帮佣。

  项羽观始皇帝出游说“彼可取而代之”时,他只是东躲西藏的六国遗民,身边也只有叔父项梁。

  裴小戎的状况比他们好得多,有阿蟾、商崔嵬、谈玄、穆洛等人支持他。所以,也不多想了,说就说吧。

  裴小戎说得不只是他的心,也是我的心,是一个向往“侠”字之心!

  PS: 虽然我让裴小戎驳斥了秦一统,但实际我是始皇帝的忠实粉丝,只可惜“秦乃秦人之天下,非天下人之天下”,而且始皇帝确实有些欲壑难填,修建那么多浩大工程 的同时,仍然征战不休,还痴迷求长生,以至于弄得民怨沸腾。秦二世而亡,我是非常惋惜的,因为始皇帝太过耀眼,宛如彗星划过华夏长夜,此后才有汉、三国、 魏晋、隋、唐、宋、元、明、清出现,何等星河璀璨。

  而且,慈航哪里配以始皇帝比自己?

  他们只有狠与冷,没有始皇帝的煌煌之威,与壮吞山河的气度,哪里配做天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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