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历史 > 《诓世最新章节+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12章 旧恨
青丘之上, 梵慧魔罗握着瓷斗, 一杯接一杯, 也不嫌这酒味被雨水冲得寡淡。听着远处传来杀伐之音,不知心思沉于何处, 嶒峻昳丽的眉目于火光下明灭不定。
陀罗尼与之对坐,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陪客。但面对这位观之如望玉门雄关的男人,无法生出被怠慢的怨言。
终于,梵慧魔罗放下酒杯, 将目光转回陀罗尼身上。
“陀罗尼王,莫如来谈一谈你对我苦海有何求恳, 我也好估算个价钱。”
未料此言,陀罗尼微微一怔:“会盟之地秣马城已是不远, 若无意外, 只一日便能达到,御众师何妨再等等?”
“择日莫如撞日。”梵慧魔罗凝着酒杯,雨水落入,溅起圈圈涟漪, “近有疾风骤雨,远有兵戈交鸣, 合天地杀机。你我所谈之事想来也离不开一个‘杀’字, 正是应景。”
陀罗尼犹豫着举杯,以掩盖微变的面色。他一面饮酒, 一面思量,然后横臂抹去酒渍, 笑道:“御众师说的不错,我等所谈皆是杀人事,又何必非要在金宫玉殿里谈?”
他正色道:“我拿督由阿卑罗王开创,在这大漠立国已有一百九十八年,传与小王手中,已是第十六代。小王虽不敏,但继位四十年来,一直安宁和乐。”
蓦然神色冷肃,扬起手臂,狠狠一握。
“自至那大雁城出现,率领一群叛逆屡屡骚扰,将古漠挞搅得翻天覆地。所以,我希望苦海助我除去此人。”
俯身伸手,以指力在地上写一个“戮”字。
梵慧魔罗看着这个“戮”字,手指于膝上轻敲。
“若只杀一个刀戮王,直接向我苦海派驻在外的舵口下单即可,自会有实力相当的杀手前去料理。”
“而是你却是以拿督之名邀我苦海会盟,绝非杀一人这般简单。”
笼罩于御众师威严目光下,陀罗尼心头微紧,强自笑道:“小王虽统御大漠,冠以王号,但自知自己几斤几两,比不上尊驾这位魔中帝皇一鳞半趾。”
“送请柬邀至苦海,只是小王大胆的尝试,想着苦海遣一名部主就好。”
“未想能得御众师亲临,想必也非谈一笔买卖这般简单?”
面对陀罗尼的试探,梵慧魔罗只是淡淡一笑。
“你有所求,我有所愿,合则两利,何妨开诚布公?我苦海,向来以诚待人。”
那句“以诚待人”听得陀罗尼眼角微抽,只觉比一句威胁之语还要可怕。
“苦海信誉,我自信得。”他笑着改了一句俚语,“不是常有人说,苦海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这刀戮王的命,您看?”
这时依兰昭躬身上前,在耳梵慧魔罗边轻语几句。
梵慧魔罗微微颔首,然后摊开一掌:“五日,他的头会送至你殿前。”
陀罗尼拱手笑道,“那我便等着撬下他的头骨做成酒器,为您敬酒,并奉重礼答谢。”
谈妥这一条,陀罗尼神情微松,很是高兴,显然刀戮王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压力。拿督宫廷太过糜烂,在与大雁城的对抗中已逐渐落于下风,事情不能久拖。
他饮干雨酒,唤道:“佳宴岂能无好肉,给本王切个两三斤牛肉,要牛脊上最为嫩的那一块!”
百斤重的整牛早被架上火堆。
这时风雨已弱,细雨落入火堆,冒起袅绕黑烟,不时有火花迸溅。
牛被烈火烤得滋滋冒油,女人们用铜盘盛着胡椒、丁香、茴香、肉桂等香料,一把一把撒向烤牛,赤黄黑褐各色交错,仿佛在为这头牲畜做一场祭礼。
负责割肉的杀手携刀走向火堆,解开襟前盘扣,敞开胸怀,露出伤痕横亘的胸腹,雨水与火光令那一身腱子肉泛起蜜色光泽。
腰间挂着灰扑扑的鞘,抽出长刀。
噗嗤入肉,刀锋顺着髀骨切入牛腿,一拧一旋,轻松地将整条大腿卸下。而后锋刃一转,顺着肋骨横剖,焦嫩的肉片如莲花一般绽开。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手指所触、肩头所倚、膝盖所顶之处,都发出骨肉剥离的声响。那刀锋入肉剖骨之声,渐渐与《兵燹》音律相和。
此人身姿矫健,刀势潇洒,不像是剖肉,而像是在进行一场庄重肃穆的舞蹈。
陀罗尼看得痴迷,不禁抚掌大赞:“苦海随便出来一人,都有这般技艺,刀戮王的性命想必唾手可得。”
然后话锋一转,问道:“听说苦海派出大量人手,搜罗有关摩尼教的消息?”
“摩尼教覆灭后,一直有功法、财宝等传说在大漠流传。小王有先祖曾痴迷于相关传说,因而王宫内收罗有不少摩尼的器物或是遗址的地图,不知御众师可有兴趣?”
因为时间急迫,苦海在古漠挞搜寻的动静不算小,自然瞒不过陀罗尼这个地头蛇。梵慧魔罗也没有想过隐瞒,毕竟若是从那群摩尼俘虏口中套不出话来,他便需要从拿督处取得线索。
“陀罗尼王想用这些换取什么?”梵慧魔罗说。
陀罗尼斩钉截铁:“苦海的庇护!”
“小王听闻苦海正在秣马厉兵,七部部主尽数出海,也听闻慈航精锐天驱军已经出了玉霄天。二位都是跺一跺脚,令天下震荡的势力,却同时发兵,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令我等深感不安。”
“贵方一旦与慈航开战,那便是一场席卷天下的大战。”
“小王认为,与其被动卷入,莫如事先站好队伍。所以大胆向御众师求肯,托庇苦海羽翼之下。”
“拿督坐拥大量矿脉,且有能锻造神兵的‘地血长河’,愿意在战火燃起之时,作为苦海的武库。”
随侍御众师身侧的依兰昭微露诧色,作为欲主,她乃是苦海对外交涉的使臣,与天下诸多国君、势力主皆有往来。此次苦海与拿督会盟也是由她牵线搭桥,却从未听闻陀罗尼有投靠苦海之意。
拿督虽不比中原大商,但也算中等国家中的佼佼者,且其铁矿与出产的兵刃闻名天下。若是能收归于苦海,自然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但这好事来得太过容易,令依兰昭心生疑窦。
听闻此言,梵慧魔罗长眉微挑。
“陀罗尼王这般舍得,自然所谋甚大。说罢,你想要得到什么?”
陀罗尼挪动跪坐之姿,侧身投目于东南方向,过两百里草原,再过一百里沙漠,有一座壮丽雄关。就建在万仞孤山之上,俯瞰白云黄河,春风不渡,千年不倒。
犹记得,六岁时,父王带着他策马来到下关下,指着百丈城楼,告诉他。越过此关,能见万里沃土,桑梓连埂,华都丽宫,锦绣河山。
他大力抓着自己的手,入关,入关!有朝一日,我等牧民必要越过此关!
想到这里,陀罗尼眼中异彩连连。
“不敢欺瞒御众师,小王对玉门关以东之地向往已久,蜀中丝绸,江南美人……”他沉醉于得到中原的幻想,“中原乃是钟灵毓秀之地,却被将慈航奉为国教的大商窃居,小王愿为御众师鞍前马后,助苦海拨乱反正。”
这时,剖肉之人已捧着托盘,将切下的牛肉捧了上来。依照陀罗尼要求,全是最嫩的牛脊肉,片片浅薄如纸,边白内红,撒有胡椒与茱萸,叠成一朵牡丹。
陀罗尼闻着辛辣香气,食指大动,也不执箸,豪放地上手去抓。
忽然天空大亮,众人抬头望去,一道金红流光横贯长空,宛如星辰坠地,落往秣马城处。
“这是……”陀罗尼呢喃,却见对面御众师出手,长袖一振,卷起流风中自己胸口。他大吃一惊,以为对方忽然痛下杀手。待风浪及身,并无痛感,只被扇得倒飞出去,重重落地,溅得满身泥水。
尚未爬起,便觉大地震动,碎石草叶自山头爆开。
陀罗尼看着自己原本坐处,一脸心魂未定。那里泥土翻开,露出坚硬青岩,一道三尺深的刀痕刻入岩页,周边尽是蛛网裂纹。
“啧。”那刺客见一击不中,轻轻砸了一下舌,挽过刀锋,便欲追击。
忽然,风声大作,一刀斜插入地,阻断去路。镶佛家七宝,雕不动明王,一条绣有梵文的雪绸于刀柄飘摇。
梵慧魔罗挡在人前,拔起净世斩,负手而立。
“这天下间,除江轻雪外,尚未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杀人我苦海的客人。”
“那么,今日便多了一个。”刺客撕下脸上易容,露出他一蓝一黑的眼睛,箭簇在耳边寒光摇曳。他翘起唇角,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
围拥上来的苦海杀手,见他真容惊愕莫名。
这段时间穆洛在苦海营地里上蹿下跳,让许多人都识得他。也有人暗中试探过他的功力,只道与几位部主处于伯仲之间,或还差了一些。
这点本事,怎会有底气与御众师呛声?
穆洛不知是真有底气,还是天生大胆,竟将梵慧魔罗摆在一旁。目光越人肩头,看向满身泥水,狼狈不堪的陀罗尼。
“你好,陀罗尼,我是来杀你的。”
“为、为什么?”陀罗尼不明白,此人先是招呼不打一声就落刀宰人,为何这会儿又笑眯眯地同自己说话。
“因为你害死了许多人,这片大漠里,有无数孤魂野鬼想向你索命。”穆洛将长刀扛在肩头,扳起指头,“让我帮你算上一算。”
“为了玩乐,你率领大军在幕南草原游猎,肆意践踏,纵兵破坏,令五十里草木凋敝,无法放牧,三个靠那片原野生活的小部族,在冬日饿死无数。”
“为求长生,你信了前来大漠传教的妖僧鬼话,征用大量平民修建宝塔,并将三千女子锁在塔中,供那群僧人侮辱取乐。”
……
穆洛细数他的罪行,一桩一件,都带着冤魂的哭声与散不去的血味儿。
陀罗尼听着,不恼不怒,反而笑道:“我是他们的君主,他们接受我的庇护,我自然有权力对之索取。”
“况且这些事情与你何干?难道你想借由除去我这个暴君,成就英雄、大侠的威名?”
“可别,我只是一个烧杀抢掠的马匪而已。”穆洛竖起食指摇了摇。
陀罗尼冷笑道:“既如此,你又有何立场……”
话未说完,便被一声低吼打断。
“不错,你是拿督的君主,如何折腾你的子民是你自己的事情。而我不过是个被马匪养大的野孩子,吃饱了晒晒太阳,缺钱了就骑上马儿跟着强盗们出去干上一票。你那档子破事儿,与老子何干?”
“只有一件事情!”穆洛眉目冷厉,眼底似有风暴在凝聚,“还记得八年前,你微服游玩遭遇沙暴,与亲卫失散,后来被一个牧民所救之事么?”
陀罗尼被问得愣住,显然这桩“救命之恩”被他归入不值一提的小事,已然遗忘。
“那牧民不知你身份,好意救你回家,安排他的女人照顾于你。你非但不思感恩,反而看中了那女人。”
穆洛提及女人,让陀罗尼似乎记起了什么。
“好像、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明明是一户普通牧民,家中却养着一朵中原来的茉莉花儿。那女人肌肤白得像是牛乳,在俯身为我包扎时,柔软的胸膛总是不免 撞在我的身上。然后我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她便又是尖叫,又是拿东西砸我。在我强行要她的时候,她拔下簪子扎穿了自己的肺。”
“可惜了一个好女人,那腿儿绞在腰间是说不出的销魂,”陀罗尼咂了砸嘴,眯着眼睛打量穆洛,“这么说,你就是当时手里藏着把刀,从背后扑向我的小孩?”
“我记得,我用你娘的簪子刺瞎了你一只眼睛?”
“然后我被你爹和他的兄弟们联手擒住,他恨得要把我剥皮剜骨,可惜我的亲卫及时赶到,被剥皮的反倒是他们。”他蔑视地说,“我就说一群牧民如何有这般身 手,原来是一群肮脏的马匪。”“临走之前,我好像、好像命人……”陀罗尼状似追忆地揉了揉眉心,然后一拍手掌,裂开嘴角,露出一抹恶毒的笑容,“烧了庄园 与牧场,将那群被剥了皮又尚未死透的人拖走,吊在火场外的一片胡杨林里。”
他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果然是有大仇,你斩我一刀算是有理。”
“可惜,有御众师在此。”抱拳向梵慧魔罗拜了一拜,“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穆洛摩挲着蓝眼上的疤痕,缓缓闭上双眼。雨水打在脸上,凉得透心。
那总爱骂骂咧咧,三岁就灌他烈酒的鲜卑人义父。那能歌善舞,将他抱坐在羊背上,教他唱歌的龟兹义母。那像只白兔一般终日红着眼眶,常用糕点诱他学习汉字诗文的小娘。
还有那群总是吵吵嚷嚷,争着教他骑马的叔伯。他们每次出行前都说,干他娘的最后一票,可每次又会把抢来的东西抬到城里挥霍殆尽。
然而从未忘记,将战利品中最好的东西挑出,揣回家里塞给自己,或是一口袋珍珠,或是一柄弯刀……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很少去回忆过去。
有人教过他,仇恨不能代替生活。该笑的时候,他得笑。而该杀的时候……
忽然大风漫起,穆洛衣袂烈烈扬起,一振长刀。
闻一声鹰鸣,漫天风雨被冲霄刀意一荡而散,露出高远穹庐,苍茫无垠,有无数苍鹰飞聚于此,鹰羽落下,纷纷扬扬,宛如一场大雪。
穆洛手中那柄半人长的寒刀,仿若束之高阁的古董,千年尘埃一朝洗净。
刀身长六尺,锷为鹰翎形!
陀罗尼被那锋锐刀意,逼压得难以喘息。
先是看向穆洛那一只嵌疤的蓝眼,后又死死盯住那柄峥嵘璀璨的宝刀,心里蓦然浮现一个名字,身躯猛地颤抖起来。
“苍穹眼,金翎刀,大雁城之主——刀戮王!”
看着鹰羽环绕的身影,梵慧魔罗微微眯起眼睛,显露沉凝之色。
他并不为这个一直装蠢卖傻男人会是刀戮王而惊讶,有裴昭血脉之人,不会甘于平凡。
而是感知到他的境界,竟与自己这具躯体相同——具是半步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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