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梵洛醒时, 看见德蒙在不远处酣息着, 眉头紧锁。他走过去, 查看一下德蒙身上的伤, 基本已经愈合了。他感慨着火异能者的身体素质就是痊愈得快，动了动身体，心脏被重击一拳的感觉记忆犹新。莱茵那一击比起疼，更令他感到灵魂被灼烧一般难以忍受，即使是现在身体也不舒服。

　　不过无碍，他去操作台看了一下位置, 飞船很快就能抵达神机国了。

　　自己大概沉睡了两天，手边是德蒙准备的水和营养餐——不是营养砖。伊梵洛看得有点心疼, 德蒙明明给他准备了吃的, 自己昏睡的时候却手边空空。

　　稍作吃喝后，伊梵洛打开终端。终端里有十余个系统, 支撑他不同的身份和消息渠道, 此时已经堆满了信息，伊梵洛一条一条看过去，脸色越发不好。

　　神机国状况越发糟糕, 虽然嗔妄星外部基地被转移了, 新加入的变异者却源源不断，从图片上一些制服能看出，这些是伊始的人。

　　伊始的珀尔纳特和莱茵竟在这时联合起来，而珀尔纳特诬陷伊梵洛诈死，和德蒙是犯罪团伙。珀尔纳特的话并未引起怀疑, 他在科研氛围浓厚的神机国身为政治学教授，有很不错的社会地位，现在更是以暂时领导人的身份出现在普通人面前，还拿出了两项证据。

　　第一条新鲜热乎，正是伊梵洛将德蒙护在身下，替他挨了一掌的视频。只不过火异能没有出现在视频中，莱茵的脸也换成了别人。第二条，则是伊梵洛在神机国时期和伊始的通信资料，这时伊梵洛的身份是蓝鹰，确实和伊始脱不开关系。只是伊梵洛稍作查看，发现珀尔纳特的证据真真假假，大多数是珀尔纳特把自己的身份按到了蓝鹰头上。

　　伊梵洛不太担心自己在军方的地位，以神机国的科技水平，这封视频的伪造痕迹不久就会被发现，可就怕在这段时间里，舆论已经造成格局变化，到时就没人在乎真假了。

　　军队给他传消息的人不少，有的传给他本人，有的传给他其他身份，伊梵洛大致总结了一下。

　　神机国军方不信任珀尔纳特，第一是对视频存疑，第二是珀尔纳特多次指示与现状矛盾，没有达到效果。老一派的军方支持伊梵洛但保持中立，因为人们都对伊梵洛离开的目的存疑。而新势力贴近珀尔纳特，甚至故意提出伊梵洛过去的头衔不正统，尽力抹黑。

　　伊梵洛现在只能依靠老一派，他想好了有效措施，立刻联络列昂。

　　终端开启光屏视频，显示出昔日的新人列昂。这人日益在乎个人形象，现在却胡茬都没剃，想必焦头烂额。

　　看见伊梵洛还活着，他探究打量起来。

　　伊梵洛直接问，“我有改变现状的方法，但要先了解你们的状况。听说天脑暂时给出了击晕异能者的方法，你清楚么？”

　　吉尔上次提到时说不清楚，列昂也摇了摇头。

　　“好，那珀尔纳特和异能者对天脑有什么动作么？”

　　“珀尔纳特禁止他人靠近天脑，说是要带兵保护天脑。异能者有想对天脑下手的，但没什么结果，而且都被捉了。”

　　也就是说，珀尔纳特现在用伊始的技术制止了天脑的信息渠道。他的最终目的应该是毁掉天脑，以个人身份从政于神机国，所以先让异能者动乱，给他上台的机会。不过火异能现在还不能和天脑匹敌。

　　伊梵洛：“把人口尽可能带到天脑附近，”天脑在神机大厦的顶端，整栋大厦都由特殊建材制成，“火异能突破不了天脑，神机大厦的建材与他们相克。你找到被抓住的异能者，让靡娅他们召集医疗队伍，解剖心脏，看看里面有没有一枚红色石头……但不大可能，实验变异周期应该很漫长，他们也许用了其他变异方法。”

　　列昂本来还信，越听越皱眉，“你到底在说什么，伊梵洛，这三个月你都做了什么？”

　　“你相信我么？”

　　“……你上次临走前让我徇私出船救靡娅。你让我怎么信。”

　　“然后我丢了那船好多天才回神机国，你觉得靡娅真的有危险？”

　　列昂脸一沉，似乎不爽自己多年以后还能被阴，但马上收回情绪，“我需要具体的文字资料，不然没法转达。”

　　“文字资料不方便给你。”伊梵洛用终端翻着伊始的动向，看见古洛夫死了，心说难怪，“珀尔纳特是伊始的老大，现在不能和珀尔纳特作对，一旦拆穿他，他会公然伤害更多人以显威慑。”

　　还有另一个不能给出文字资料的原因。那个叫莱茵的制造异能者，做得这么出格，珀尔纳特未必会把古洛夫给出的真相交给他——那份真相包括透明人和天脑的关系，甚至莱茵自身异能的来源。莱茵这么疯狂，珀尔纳特多少会握点把柄。

　　列昂闻言也沉思起来。伊梵洛知道没有可见的资料，神机国人多不买账。但随着身下这艘飞船靠近神机国，他必须抓紧时间。

　　“我有个想法，需要你帮忙。”

　　列昂摇摇头，“我不介意帮你，但是……”他认真盯着伊梵洛，“你还没有亲眼看见这里的状况，就打算下命令么？”

　　伊梵洛沉默，从终端的消息中毕竟只能看到图像和文字，关于异能者的视频都是远远拍摄，没人敢近身。

　　列昂抿唇，呼了口气，“我们没有办法，一定会听你的。但我想听你说句话。伊梵洛，你会全心全意、没有一丝隐瞒对这个决定负责到底吗？”

　　伊梵洛沉默了片刻，德蒙就在他身边睡着，但他没法转动一点摄像头，列昂如果看见德蒙，自然把两人联系起来，想起多年前暮之光王国自己的放水。到时他说的话就没有半点信服力了。

　　伊梵洛盯着列昂，“我会全心全意，没有一丝隐瞒，对这个决定负责到底。”

　　两人对视很久，没人眨眼，就像都在考验对方。最后，列昂终于下定决心同意了。

　　伊梵洛立刻给他方案，在列昂意外的眼神中，读心术一样把列昂的手下安排个遍，打破列昂原有的部署。

　　现在的神机国面对如下的情况。透明人藏身的气体云都在大气层外靠向天脑所在的位置，待命伺机，什么都不做也造成了巨大的恐慌。突然拥有火异能的变异者们被飞船运输而来，众人只猜测飞船来自嗔妄星和反天脑组织伊始，没人知道莱茵如何将人变异。

　　伊梵洛判断莱茵是想尽量将伊始的人全部变异，好得到能操控的军团。根据古洛夫给的资料记载，莱茵的异能是透明生物的克星，红色晶石和透明晶石代表两种相冲属性。他怀疑莱茵可能会用异能最终破坏被透明晶石包裹的天脑，但透明生物聚集的目的是为何，他只能猜测拥有智慧的透明生物是防范莱茵，以保护天脑，或者说天生适合它们生存的透明晶石。

　　——毕竟莱茵能杀死它们，怎么想双方都不是一伙的。

　　这些背后的原因，伊梵洛不便告知列昂，只说了计划。

　　首先，暗中调离守在天脑附近的大量护卫和舰船，因为莱茵目前无法伤害到天脑，天脑身边虽然属于安全区，汇聚了不少人民，但充当保护伞的其实是天脑自身。然后，这些护卫和舰船转而注重拦截从伊始过来的船只，因为异能者被困在飞船中没法发挥破坏力，不会被靠近就造成伤亡。第三，改变天脑还没被屏蔽之前部署的兵力安排，这里伊梵洛动了一点私心，天脑和透明生物有微妙的联系，他故意放松了一点天脑自身的警卫，将其转移到外围，搜寻汇集那些落单的人。

　　伊梵洛并不怕天脑被“杀死”，他发觉天脑不对劲多年，终于拼凑出了天脑和外星人勾结的证据。谁杀了天脑区别不大，但伊梵洛不能让珀尔纳特杀了天脑后掌权，因为他控制不住莱茵。

　　列昂沉默许久，决定照做，挂断了通话。

　　伊梵洛知道太难，自己的计划和现在使用的方案基本完全相反，只能辛苦列昂了。

　　这是攸关人命的大事，伊梵洛自己也不敢肯定能没有一丝伤亡。自己和德蒙两人太不方便，伊梵洛忽然想到小行星带还被困住的五人，从嗔妄星外部基地送出的接应用船应该到了，不出意料他们和自己一样，也在赶来的路上。

　　他用终端联络小闷，这是他最乖最稳重的学生没有之一，看见就深感孺子可教。

　　可奇怪的是，拨打出是空号。

　　伊梵洛没太在意，给贱贱打过去，这是个有领导能力但只想当咸鱼的八卦小能手，每次看了都觉得可惜，但估计这人就是因为享受咸鱼才有领导能力，又觉得挺可爱的。

　　……还是空号。

　　伊梵洛沉默许久，给懒哥兰戈打过去。他是被贱贱强拉过去的，主职厨神，兼职全系第一的天脑工程师，吃喝睡一条龙懒得要命，对抽象以外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也自然和军人没有一点关系。不知道贱贱是人格魅力吸引了他，还是人格魅力吸引了他……

　　如果他为自己死了，大概是最冤的那个吧。

　　还是空号。

　　伊梵洛抿起了唇，打给冷哥。冷哥是小闷捡来的星际混混，最开始血淋淋被偷摸藏在帐篷的纸壳箱子里，逼正直得一匹的小闷偷果冻给他吃，早就被伊梵洛发现了。但当时伊梵洛另一个身份按天脑要求没事搞暗杀，自己也一身血腥味，看这野猫没什么背景，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空号。

　　亏他还一直以为这两人形影不离云养猫，总有一天婚礼结局呢。

　　伊梵洛呼出了口气，胸腔不由发抖。

　　冷哥是五人里硬件能力最强的，如果他也死了，剩下那个就更别提了。

　　因为队长虽然是队长，却只是个能力一般，但自我意识过剩的人。他人品不错，可是自尊心过强显得十分浮夸，和他说话能不尴尬的只有贱贱了。伊梵洛想过帮他，但这人也不是不努力，就是一股蛮劲毫无应变能力，跟不上训练就半夜去男厕所哭。伊梵洛后来也教累了，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适合去综艺节目眉飞色舞地拍响板，让他别在不适合自己的地方浪费时间……

　　对方一向崇拜伊梵洛，崇拜到伊梵洛尴尬的地步。听见那句“不适合”之后，小脸面如死灰泫然欲泣，看得伊梵洛心里发堵。

　　结果，从那天开始，钻了牛角尖的小男孩把自己养成了一个面瘫，进而面瘫着使人尴尬。也就只有贱贱会让他去当队长……伊梵洛怀疑这就是男孩最大的心愿了。

　　……他真的很不想打给他了。

　　伊梵洛的手指移向光屏中的号码，闭上了眼睛。

　　“嘟——”

　　不是空号。

　　通话被接通，伊梵洛倏然睁开眼，却听到崩溃至极的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能保护好他们……我一个都没能……

　　“一个都没有……”

　　那些强撑的自尊和傲慢支离破碎，他哭得像失去全世界，仿佛还是那个半夜躲在厕所哭的小男孩。

　　伊梵洛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的血凉下去。

　　他眼前有点花，扶墙稳住了视线，却还感觉视野在摇晃。

　　“你还在那吗，发生什么了？”

　　他问，可对方像根本听不见他的话，只是一直道歉，最后挂断了通话，再也不接了。

　　伊梵洛当即奔向驾驶台，想就这么掉头冲过去，他不允许自己把那样一个男孩丢在那里，可手一放上操作台，手指就僵住了。

　　他必须先去神机国，只能先去神机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只能留那样一个男孩在绝望和黑暗里。那个努力至极，用让自己尴尬的眼神崇拜自己的男孩。

　　等等，至少还能发文字信息。

　　伊梵洛立刻打开终端光屏，手移过去，却无从下手。上次他说男孩不适合从军，结果男孩直接面瘫了十多年，这种他极度脆弱的关头，伊梵洛其实不敢说什么，怕刺激到这个偏激极端的男孩。

　　可是必须说点什么，否则他没法丢下男孩。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不行，男孩明显觉得自己没尽力。

　　说点鼓励的话？伊梵洛自己是觉得他听不下去。

　　他沉默了一会，决定尊重男孩的决定，手指敲打，“冷静处事，别留遗憾。也别辜负去世的人。”

　　男孩挂断通话应该是去做了什么，他盯着那个“冷静处事”，这四个字某种意义上是同意了男孩的行为。

　　忽然间，靡娅说过的话浮现脑海。

　　“伊梵洛，你不要看那些老师同学觉得你聪明，就以为你真的是凭聪明做到这些。你只是擅长逼死自己，也擅长逼死关心你的人。”

　　……不，路都是自己选的，就算自己让男孩暂时在紧要关头回来，他也会在半路上不自觉遵从内心出岔子。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在熟悉的环境里行动。

　　伊梵洛咬牙按下发送，然后关了终端，收收情绪。

　　飞船义无反顾驶向神机国，越来越近，列昂安排了降落点，但也叮嘱他必须小心，一定准备好再出去。

　　他忽然很担心靡娅，心里发痛那种担心。

　　靡娅的终端也无人接听，伊梵洛脑子空白了一会儿，打给赵万里，得知两人在一起，总算松了口气。

　　他靠在墙边，垂眸了好一会才抬眼，忽然怔住。

　　德蒙不知什么时候醒的，坐在原地不动声色看着自己，视线相撞也不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