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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肉肉喵 16619字 2023-03-17

  小女鬼见云离犹豫,索性自己走了过来。她腰间拴着一柄铁钩,铁钩的银光没被微弱的灯光掩埋,清清冷冷地显现出来。走到安夫人旁边的时候,小女鬼忽然停下来,俯身,指尖在安夫人的眼角处揩了一下——采泪女的惯常动作。

  眼泪没有流下来,安曹氏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仍然轻轻抚摸着安然的头。安然趴在阿娘的腿上,听着安义沉重的鼻息,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还在生气。安桐离家的一年,安义的脾气变得有些古怪;前三个月骂儿子不孝,中间半年沉默寡言,后三个月则在人前强装笑颜,人后便埋怨老天眼瞎。

  安义的“老天”包括许多东西,人神鬼三界的未知物,甚至溯及历史,涵盖了三皇五帝。然今天安义却谁也没骂,只揣着袖子愣愣发呆,神色间有颓靡之态。

  宴席之后的沉寂折磨人。偌大的安府,竟然只剩下一家三口。

  安义想着,平常百姓家,他这个岁数的人,都应是儿娶女嫁安享天伦了。不说成天无忧,但不至于时常落寞。

  按了按额角,安义撇着嘴看了看安然,伸手在儿子的脸上揪了一下。他醉了酒,恍惚间觉得一切都是假的,连小儿子都可能不是真的。安然瞪大眼睛盯了安义一阵,胡思乱想,莫名害怕父亲生气起来罚他抄书;他思索了一番,还是没能想出父亲这是在干嘛,忙从阿娘身上蹭下来,躲到她身后去了。

  安曹氏笑着摇了摇头,良久,轻声道:“明天十五,我要去白隐寺上香。”

  安义:“嗯。”

  安曹氏:“跟我一起吗?”

  妻子几乎不邀他进寺上香,此时闻言,安义被蚊子叮了下似的,微微一颤。好像这是一个“现在和以前有些不同了”的隐喻,安义挺了挺佝偻下去的背,再闭了闭眼道:“算了。”后又补充道:“你把安然带上吧。”

  安曹氏答“好”,侧身提了一盏灯起来,再把另外一盏递给安义,与此同时唤了三儿一声,让她送安然去睡觉。安义提着灯:“你不回屋?”安曹氏:“我去院子里坐会儿。”

  结果安老爷思绪绕绕睡不着,自己搬了张凳子,也到院子里坐着去了。两人静坐无言,张叔出来给安老爷和安夫人送了把扇子,说天热了蚊子多,屋里置着驱蚊的草药,老爷和夫人还是早些去歇息为好。

  安曹氏拿起扇子给安义扇风,道:“你辛苦了,先回吧。”张叔点点头,又向站在安然房间门口的三儿摆了摆手,这才进屋。

  云离和琴靳跟着小女鬼,在膳厅门口站了许久,站到了安老爷和安夫人一句话都没有的时候。小女鬼倚在门框上,握着个瓶子,轻晃;云离知她有话要说,猜她是在组织语言,可好半天,小女鬼没能组织出什么完整的话,只低声说了一句:“云离君,安公子就说你大概会来安府一趟。”

  猝不及防的一句,云离有种踩空了的感觉。

  云离:“他让你在这儿等我?”

  小女鬼晃好了瓶子,将采集的泪水收入纳袋,道:“……我只是觉得我有必要等您。”云离低头拢了拢袖子,期待又害怕听到对方接下来的话。三人无言良久,琴靳替云离道:“不知姑娘想说什么?”

  “我想要云离君理解安公子。”小女鬼道。

  云离:“……”

  采泪女说,七十六年前,她路过奈何桥,看到一年轻公子和孟婆打了一架。那公子摔了一碗汤,执意往回走,彼时孟婆的铁钩在桥上疯长如荆棘,他的魂魄在层层阻拦之中,几乎成了被火焰烧过的纸。

  采泪女说得挺动情,如果她自己流得出眼泪,今天就不用再四处奔忙了。

  一瞬间,云离被“七十六年”这个词带回了充州尉迟府的那处空地,而嘉辉皇帝赵其斌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则扶着一具残破的身体冷笑。

  小女鬼道:“后来孟婆以为自己赢了。”

  倒不是赢了,孟婆只是不相信真有人能逃过她递去的一碗汤。不愿喝汤的亡魂无数,她削断过亡魂的双腿、用铁钩钩断过亡魂的锁骨,再灌那亡魂一碗汤。从古至今没有谁是带着记忆转世的,孟婆自信业务出色,是以这是令她骄傲的一点。

  云离回忆着……所以,那时候自己触摸到的冰凉,真的是尸体的冰凉。

  苏瞳他不是撑着一口气没死,而是撑着一口气……“回来了”。

  小女鬼说铁钩在苏瞳的下颌上撕出了血洞,孟婆的汤混合着血,从他的脖子上淌了下来。孟婆以为自己把汤灌进了苏瞳的胃里,实则那汤被染成了血,掩人双目,“逃走了”。小女鬼惊讶于苏瞳的执念,等苏瞳过了桥,便跟着他,看他是要去哪儿。

  “然后我看见苏公子去了充州的方向,”小女鬼道,“云离君……再后来,我就知道苏公子这是为了谁。”

  也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为了替人挡下皇上的一块令牌。

  云离恍然:这就是苏瞳当年难能结丹的原因。当时他根本就是一只鬼,暂居在肉身之中,没有属于阳间之人的气息。残破的灵魂陪日趋衰老的身体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最后,再打造一链封印,锁住诸多的无可奈何。

  三百年,是苏瞳以为的、可以将心绪抹平的时间长度。

  良久,云离道:“嗯。”

  小女鬼想了想,似乎有必要增强增强她的话的可行度,又道:“云离君,我说的都是真的……”而后她意识到还没告诉对方自己是谁:“最开始我在阴府受人欺负,是苏夫人一直护着我,所以我一直跟着她。我和苏公子早些就认识,这会儿到安府,原本是为了提醒苏公子,说有人把他告到阎王府了。”

  采泪女说了自己跟苏瞳的关系,云离和琴靳听着却觉得有些混乱。

  琴靳:“唔,苏夫人是谁?苏公子他又去了哪?”

  小女鬼道:“苏公子的母亲……二十五年前,再世至安府的苏夫人难产,苏公子到修竹救人,以安大公子的身份再成了苏夫人的儿子。”她低下头:“至于苏公子他现在……去年我在安抚留下了一柄铁钩,让他在晚上的时候注意注意。结果他等到我,跟我说他现在‘放心了’,可以按规矩回阴府领罪了。”

  云离:“他……回阴府?”

  “嗯,”小女鬼避开云离的视线,“他说他见到你了,看你很平静,他很安心。”

  云离忽然转身就走,琴靳和小女鬼在背后问他去哪儿,他答不上来,只说自己反正不会去地府找阎王。采泪女追上去,同云离并肩而行了一段,后又落下一步道:“云离君,苏……安公子他肯定会回来的!”

  云离都没意识到自己顿了一下,又听得小女鬼加快了语速:“我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她还想说安桐一定会带着记忆,以合乎三界规矩的身份回来,然而她反应过来,她想说的都是最理想的期望,事实是,她确实难以相信,安桐能再次避过孟婆的汤。

  所以她只能十分苍白地道:“云离君,尉迟明霜把你也告给了孟婆和阎王,苏公子怕你受到牵连,不得不回去领罪。”

  小女鬼似乎以为云离在生气,还想再说点什么,云离却加快速度向安府大门走去。

  云离回头看了看小女鬼:“尉迟明霜果然成了游魂吗?”噎了一下,小女鬼垂着眼点头, 说“是”,待她回过神再次抬头时,琴靳已经携着云离消失不见了。

  安府的院子兀自清风徐徐,府邸后边的竹林沙沙轻响,奏的是和去年一模一样的曲子。

  安义仰躺着睡着了,安曹氏回屋捧了一条毯子出来,给丈夫搭上,自己则还是没有丝毫倦意,摇着扇子,如水的袖子绕过椅扶,扫拂在拥着清冷月光的地上。

  蝉鸣夜愈静。

  琴靳催动仙力,带着云离疾行,突然在一个转角处停下来了。那里站着一群人,琴靳敏锐地嗅到了来自“家乡”的气息,遂扭头对云离笑道:“阴府来的。”

  若说前面只是出现了一群夜游的鬼,两人还没必要停下来跟他们打个招呼。但那群鬼一字排开,分明是前来堵路的样子。另外,在这群年龄参差不齐的女鬼之中,云离辨出了一个熟面孔。

  从前七香楼那个自尽的妇人。

  那妇人现下算是这“组织”中最年轻的一位,身上的服饰还是生前饰纹华丽的样子。因为看见了认识的人,云离下意识去仔细打量其他人,看看还有没有熟人。

  云离只能说,他找到了熟悉的眼睛。

  就像安桐看到袁悯的眼睛觉得分外熟悉一样,云离与中间那个老妪对视的时候,也觉得她的眼睛分外熟悉。这份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来自于皮囊,可又似乎不能用“来自灵魂”这么纯粹的形容;而后云离觉得,这感觉来自于那老妪自己眼底无声的话:“你难道不记得我吗?”

  因着那样的眼神,云离努力在记忆里搜罗这老妪的面容。

  “明霜姑娘?”

  老妪旁边的女鬼低声叫了她一声,似乎在问她,现在把这两个天上的堵住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叫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大几十岁的老人“姑娘”。

  云离终于意识到,无论他怎样在回忆这张脸,都是徒劳,因为他的记忆里根本不存在这张脸。

  但他的记忆里确然存在“尉迟明霜”。

  见云离不掩“原来如此”的神色,琴靳抱起手臂,眯眼捏着下巴,直直盯着这个叫做“尉迟明霜”的老人。

  一个在阴府里消磨了后半生的人。

  尉迟明霜在充州、京城……以至夏国五州杳无音讯,实则是她直接去了阴府。她早就梦想着去阴府做一只游魂,此时云离细读她的表情,心觉她这梦想实现了一半但也消弭了一半。实现的那半体现在她的行动上,消弭的那半在她心里。

  她固执地离家,通过某种渠道去了阴间,活到了可以用“苍老”来描述的年纪,然后死在阴府,拒绝踏上忘川河的那座桥,如她所愿成为了一只游魂。

  云离当然不知道尉迟明霜经历了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对游魂的幻想破灭了。破灭不是因为没有做到,而是因为没有感知到她希望感知到的东西。尉迟明霜的脸上是麻木,是习惯了某个对她来说安全却永远不会再被激情充斥的环境后的麻木。

  想到这里,云离忽然明白了这群女鬼聚集的第二层含义。

  他脑海里响起七香楼的夜晚中,年轻的尉迟明霜清冷的声音;七香楼的妈妈在那声音中被吓软了腿。尉迟明霜说,我要去阴府当游魂,以后我带着你们啊。

  云离再扫视了一遍眼前的“鬼墙”,意识到尉迟明霜果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七香楼年轻的女孩们在阳间的颠沛中老去死去,后在阴府几经辗转,到了尉迟明霜“麾下”。

  思绪飘远了,云离好像更应该思考尉迟明霜是要做什么。

  琴靳温和地笑道:“尉迟姑娘……就算您携着云离君到阎王跟前再告一状,小仙量着,阎王大人也说不出我们云离君罪在何处啊。”

  尉迟明霜一直没说话。

  良久,云离明白过来,她就是想看自己一眼。

  想向他炫耀:因为我,你那遵规守矩的苏瞳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一种发泄,和绝望之中的许真拉尉迟府下水,是一种性质的发泄。

  我在阴府过得不好,但我更不愿意回到阳间再为人。追根溯源,如果不是你插手我和尉迟令的事,我不会被伤害,尉迟府不会被伤害,我不会把念想寄托在死后,也不会到头来觉得,阴阳两界根本没有一寸令人安心的净土。

  净土也许在天上,可我这鬼样子要如何上天?

  求之不能,我只想在你心里划一道口子,在你的痛苦上建立哪怕一丝快意。

  这些东西在尉迟明霜的眼睛中汩汩流出,水流涌出眼眶后,竟然成为了无形的火。火再持续烧灼,将她皱缩的脸烧得更加难看。

  尉迟明霜想在云离脸上收捡起零星的愤怒,但到头来她等到的是冷笑和一句突兀的话:“尉迟令大概也去阴府了。”

  众鬼不解,琴靳双手合十做了个“借过”的手势,而后帮云离拨开了人墙。

  尉迟明霜猛然转身,紧盯云离的背影,随后发出了一声兽类哀鸣似的低喝。她知道自己的炫耀非但没有结果,云离却反过来刺了她一刀。

  云离要说的是,尉迟令也下去了,你们或许会碰面,但你敢见他吗?以当今这种面貌?

  往前走了几步,云离突然笑出了声。他还想当着尉迟明霜的面补充一句,那时八十岁的苏瞳也依旧身负一派仙风道骨的,可八十岁的你却变成了跟尉迟令永难相交的模样。

  不经意间,琴靳偏头看了看云离,见得司命君的眼底有一分被压抑的狰狞。于是他意识到尉迟明霜不是没有达到她的目的,否则云离根本不屑于跟她说任何一句话,遑论把插在自己心里的匕首抽出来,再费力朝她掷去。

  假意的平静恐怖非常,琴靳不由担心云离君要吃人。

  早早远离后面那群鬼的气息最好,琴靳花了三成仙力祭出一道符,携着云离,瞬息之间转至白隐寺跟前的百级石阶之下。

  清晰可感,当两人拾级而上、离白隐寺的大门越来越近,云离周身的戾气消减了。

  晚上,暗红基调的白隐寺门口,竟然站着一个人。

  主元方丈。

  云离说惊异也不惊异,只鞠了一躬,朝主元行了一礼。

  主元合十回礼,道:“云公子。”

  云离和主元错开,再走了几步,想要到寺里去;不料门里突然出来两个小和尚,合力把白隐寺大门推掩了。云离顿了顿,面无表情地回头,只见主元的脸上是一些“斯人已去,挂怀无果”的无声之言。

  云离道:“不管什么地方,总有个准许‘故人回顾’的道理吧?”

  主元道说阻拦云公子是苏公子拜托他的其中一事,说罢,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予云离。那是本簿子,封题“璃金居士”。主元示意云离翻开来看,云离只见前几页是一些零碎的心法体悟,便想到这步子是苏瞳致仕后写下的心法初稿。

  再翻几页,簿子深沉的风格骤变,居然出现了稀奇古怪的简笔图画。图画的线条把时间牵引到了嘉辉元年,彼时云离程老夫妇的书房里,翻出了十六岁的苏瞳羞于见人的“画作”。现下,眼前的图画与那个时候的简笔画笔触相同,然所记录的内容,却是白隐寺里云离各种各样的睡姿。

  琴靳看到云离的眉宇间有了小小的变化,于是依着好奇心,凑过来看那簿子里是什么样的内容。然这时云离却再翻了一页:白色的纸页衬托出苏瞳的最后几笔,不是画,而是几个由断续的墨痕拼接出来的字。

  “不思量,自相忘。”

  ……

  三百年的封印和这本簿子,融合起来,无非是“不如不”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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